第七章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 第八節

第二日,孟說照舊被提來刑堂拷打。

他昨夜見過篔簹後,心下已經能確認許多事情,但卻不敢據實說出來。眼下南杉正在調查江羋公主失蹤的兩名家奴,他若再說出奪走和氏璧的人是秦國人,不等於是說公主跟秦國人通謀么?這可是叛國大罪,即使她是公主,也一樣是要遭車裂之刑的。雖然他並不相信公主真的會跟秦國人勾結,但公主正要嫁去秦國,無論是誰聽到這樣的話,大概都會信以為真。尤其是太子一方,更會大做文章。

正如篔簹所言,他要保公主,就得他死,他若說出實話,那麼就是公主死。如果一定要在這兩個結局中選擇一個,那麼他當然寧可是他死。

鞭子如雨點般落下來,將他的衣衫抽爛,又將他的皮肉一點點撕裂。錐心的痛苦,殘酷的刑訊,令他的身體不停地抖索。他感到他像一隻飄蕩的小船,一下被拋上浪尖,一下又被扔向浪底,無休無止,不知在哪一刻被肆虐的暴風雨擊成粉碎。然而到了最後,肉體痛楚到極致,轉而變得麻木,他的身子彷彿不再是他自己的了,意識愈發模糊了起來……

再醒來時,卻是身在牢房中,媭羋正蹲在他面前,一邊垂淚,一邊用手帕拂拭他臉上的血跡。

孟說道:「邑君……」媭羋道:「你別動,也別再叫我邑君,叫我阿媭,或是媭女。」她往身後看了一眼,刻意壓低了聲音道:「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今日我仔細去看過那王道的屍首。」

孟說道:「有什麼特別之處么?」媭羋道:「他不是公主的家奴,他是個苦修的墨者。他的身子雖然被河水泡得發腫,但他雙腳上的繭比尋常人要厚許多……」

墨者崇拜大禹,生活清苦,勞作不休,一般都穿麻衣草鞋。孟說聽到這裡,已有些會意過來。

媭羋續道:「尤其是雙腳大腳趾和食趾有粗繭,分明是長期穿夾趾草鞋的結果。本來城外一個辛苦勞作的鄉人也會是這樣,但聯想到他雙手之繭不及雙腳,以及不可理喻的自殺,分明是墨者無疑。」

她本以為孟說會大吃一驚,不料對方甚是平靜,訝然道:「孟君早就知道了?」孟說沒有回答,只問道:「這件事,邑君……阿媭你可有告訴旁人?」

媭羋道:「當然沒有。我知道孟君也不希望我這麼做。」孟說道:「謝謝,謝謝你。答應我,不要說出去。」

媭羋凝視著他,那雙本來朗若星辰的雙目在酷刑的反覆折磨下變得黯淡無神,臉色委靡憔悴,完全失去了昔日的英俊挺拔之氣。她的眼淚「唰」地滾落了下來,道,「可是孟君你卻要多受這麼多苦楚。」

孟說笑道:「我沒什麼。」面上雖然微笑,內心卻甚是凄苦。

他已經完全明白了——王道和楊良二人都不是什麼公主家奴,而是墨者。二人裝扮成公主隨從混入昭府,又從甘茂手中搶到了和氏璧,隨即用木鳥運出昭府。天下的確只有一隻公輸般木鵲,但許多墨者都是承襲了墨子的衣缽,是製作機械的高手,有一隻能飛三天三夜的木鵲在前,仿造一隻勉強飛出高牆的木鳥並不算太難。公主將公輸般木鵲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令尹夫人,主要的目的是要為引開弓弩手的注意力,為另一隻木鳥飛出昭府做掩護。公主一行出昭府後從木鳥身上取到了和氏璧,兩名墨者隨即自殺,這樣即使旁人追查到二人身上,也可以斬斷追蹤線索。公主則令侍從將二人屍首捆上石頭,沉入河中。哪知道天不遂人意,捆在王道身上的繩子鬆了,他的屍首浮了出來,被人發現。

孟說根據衛士的證詞追查王道、楊良二人時,江羋公主有意將他一人留下,告訴他華容夫人遇刺的真相,也是刻意為之。她已經預料到他可能會很快接近真相,所以要及時阻止他,她所採用的阻止方式就是利用他的內疚。她確實非常了解他的性情,現在即使他知道了一切,也絕不會對旁人吐露半個字。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那封信。按說這一切的事件中,江羋公主是最大的贏家,和氏璧也落入了她手中。以她的性格和處境,只會希望事態越亂越好,她是絕對不會寫這樣一封信來告訴孟說不要牽連無辜的。那麼寫這封信的神秘人到底是誰呢?會不會是公主身邊的知情人,不願意看到孟說像一隻無頭蒼蠅般亂轉?可他跟公主身邊的人並沒有什麼交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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