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 第二節

兩人遂來到王宮公主殿。

江羋這次倒是爽快地出來,問道:「什麼風又把孟宮正吹來我這公主殿了?」

孟說道:「臣是為和氏璧失竊一案而來。請恕臣冒昧,臣想見見公主的那兩名隨從。」轉頭問道:「他們叫什麼名字?」庸芮道:「楊良,王道。」孟說道:「臣想見見這兩個人。」

江羋驚道:「他們兩個跟和氏璧失竊有干係么?」孟說道:「臣聽說他們兩個失蹤了一陣子,推測時間,應該正好是甘茂拿到和氏璧的時候。甘茂就是那時被兩個人打暈,和氏璧也被奪走。」

江羋道:「難怪,難怪。」孟說道:「難怪什麼?」江羋道:「他們兩個是我的家奴,和氏璧失竊當晚,他們護送我回王宮後就失蹤了,再也沒見到人影。」

孟說道:「公主為何不早說?」江羋不以為然地道:「不過是兩個家奴失蹤,況且我又不知道他們跟和氏璧失竊有關。」

孟說問道:「那他們可有住址、家眷在城中?」江羋道:「或許有吧,或許沒有,這我可不知道,孟宮正想知道詳情,得去問我的家令。」孟說道:「是,臣告退。」

江羋道:「孟說站住!你不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們全都退下。」

孟說心「怦怦」直跳,不知道公主單單只留下自己一個人做什麼。

江羋緩緩地走到他面前,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么?我現在就將真相告訴你。」

孟說失聲道:「當真是公主指使手下盜走了和氏璧?」江羋大怒,揚手扇了他一記耳光,斥道:「你又在懷疑我!我手裡根本沒有和氏璧!」

孟說愕然道:「那麼公主說的真相是什麼?」江羋道:「就是我娘親華容夫人遇刺的真相。」

自從荊台回來後,孟說也聽說過許多關於越王無疆無辜受過的謠言,雖不如何相信,但這些風言風語就像天下的白雲,即使阻擋不住普照的陽光,終究還是在大地上投下了斑斑陰影。指控無疆為行刺主使的唯一證據就是刺客徐弱的口供,而徐弱的真實口供又只有江羋一個人知道,也就是說,江羋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此刻她忽然要主動和盤托出真相,孟說心中登時生起一種不祥之感來——莫非無疆當真是清白的?這其中有什麼內幕?公主之前為什麼又要說謊呢?

江羋道:「這世上只有我和父王兩個人知道真相,現在你是第三個,你要答應我,絕不能再讓第四個人知道。」

孟說驚疑不定,不知道公主為何突然要將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訴自己,但他心中還是難以抑制對真相的渴望,當即點了點頭,道:「下臣遵命。」

江羋嘆了口氣,道:「那刺客徐弱背後的主使,就是我娘親。」

原來刺客徐弱要行刺的對象正是楚威王本人,而派他來行刺的不是旁人,正是華容夫人本人。華容夫人有寵於楚王,多次要求楚威王改立自己所生的兒子公子冉為太子。楚威王表面答應,卻從無實際行動。他並不是不愛公子冉,甚至他也認為公子冉比太子槐更有才幹,但他著實有兩大顧慮:一是春秋戰國時期已經確立了嫡長繼承製,諸侯、卿大夫應該以自己的嫡妻所生之子繼承爵位和身份。如果「廢嫡立庶」,即以妾所生之子為宗法繼承人,就構成犯罪,往往成為討伐或刑懲的理由。魯昭公八年,楚國出兵滅掉陳國,就是以「廢嫡立庶」為其罪名。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主持葵丘之盟,訂的國際條約,內中也有「無易樹子」的內容。熊槐是故王后所生之子,有嫡長子的身份,立為太子已久,又無大的過失,若是楚威王貿然廢去熊槐的太子位,改立華容夫人所生的公子冉為太子,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冒險,給了其他諸侯國攻打楚國的理由;二是楚威王多少聽到一些關於華容夫人的風言風語,雖然從沒有發作過,但也有所懷疑。如此,他更不願意立血緣不清不楚的公子冉為太子。

只是楚威王這番真實心意,從不對外表露,這實在是因為他太過迷戀華容夫人的風情和肉體,他想享受她所帶來的歡娛至死,所以他不能讓她覺察到異常,這樣她才會全心全意地侍奉他,她以為只要繼續討好他,親生兒子最終會被立為楚國太子。所有的人都被楚威王蒙在了鼓裡,郢都因而滿城風雨。太子槐一方以為已經失寵,惶惶不可終日。

但知夫莫若妻,華容夫人終究還是看出了端倪。尤其楚威王將楚國之寶器和氏璧賜給令尹昭陽後,她愈發明了丈夫的心意,不由得又氣又恨。她本有自己傾心愛慕的男子,只是為了保全愛人的性命,才勉強嫁給了年紀比自己大許多的楚威王為侍妾。現在楚威王非但毀了自己的一生,還要毀去親生兒子的一生,這可不是她所想看到的。最毒莫過婦人心,華容夫人當下起了殺機。她反覆盤算,楚威王活著,公子冉就當不上太子,楚威王死了,她可以趁機將罪行推到太子身上,這樣她還有很大的機會當上王太后。

計議已定後,華容夫人派人找來一名武藝高強的死士,即是徐弱,交給他一副韓國弓弩,令他在雲夢之會上射殺楚威王。又問徐弱有何心愿,徐弱久聞江羋美艷無雙,隨口應道:「只願與公主一親芳澤。」華容夫人遂許諾事成後一定將徐弱從獄中救出來,再將江羋公主許配給他。徐弱明知道這些都是空話,他到紀山行刺,無論能否得手,都會立即被捕下獄,遭受各種拷掠,即使不死在酷刑之下,也必會被處以車裂酷刑,既無活命的機會,當然也絕不可能娶到公主。所以他早有打算,預備一旦行刺成功,就立即用藏在袖中的匕首自殺。但當他到紀山上預備動手的時候,看到台座上江羋公主的背影,心中忽然起了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所以他從南側擠到了北側,只為在死前看清楚公主的花容月貌。等到這一切完成後,他才取出弓弩來,正瞄準楚威王時,墨者唐姑果驀然撲了上來,導致弩箭微偏,正好射中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華容夫人。

唐姑果那一撲不但誤殺了人,還令徐弱失去了自殺的機會,他被一擁而上的衛士牢牢按住,當場捆縛起來。他自然對此沮喪無比,心中報了必死之念,所以被捕後始終一言不發。直到後來衛士庸芮用常人難以想像的刑罰對付他,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愈發思念那美貌無雙的江羋公主,便主動妥協,以此來換得見公主一面。

江羋來到屈府,按照徐弱的要求,令侍從、衛士退出,連孟說也不例外。徐弱這才笑道:「公主,你本該是我的妻子。」

江羋對母親生前安排之計一無所知,自然大為意外,怒氣頓生,就上前抽了徐弱幾個耳光。

徐弱卻道:「是真的,華容夫人親口承諾要將公主許配給我,雖然我從沒有奢望過,但只要能再看到你,我就很心滿意足了。」當即將華容夫人的計畫告訴了江羋。

江羋震驚無比,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徐弱卻連連催促道:「公主,殺了我吧,殺了我,你就是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只要你不說,再沒有人知道華容夫人才是主使。夫人雖死,局面仍然對你有利,你大可以咬定我供出了太子槐是行刺華容夫人的主謀。」

一語驚醒夢中人,江羋遂拔出匕首,一刀刺死了徐弱。

孟說隨即闖進來,斥責江羋不該殺死徐弱,因為她本人正是最大的嫌疑人。江羋有苦說不出,遂憤然離開屈府,趕來囚禁唐姑果之處。是唐姑果那一撲造成了她娘親之死,她自然不會放過他。哪知道世事難料,唐姑果暗中被人殺死,孟說又一路跟蹤現場,以為是她打死了唐姑果。她既難以從嫌疑中脫身,又傷痛被心愛的男子懷疑,一氣之下回去王宮,將徐弱的口供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楚威王。

楚威王聽後良久一言不發,只是不停地撫摸著泣不成聲的女兒的頭髮,最終才道:「你不希望你娘親背負罵名,寡人也不希望夫人背負罪名,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這麼算了,但楚國太子之位,你們也別再指望了。來為你提親的諸侯不少,既然七國之中以秦國最強,你就帶上你的兩個弟弟,嫁去秦國吧。」

至於後來楚威王為何要將罪名推到越國太子無疆身上,其心思則不為江羋所了解。

孟說默默聽完經過,心中的震撼難以形容。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江羋一再說是他毀了她,原來就在那一晚,她遭逢了世上最慘烈最沉重的打擊——母親華容夫人被自己的陰謀害死。公主被真相驚駭得無所適從時,又被傾心的男子懷疑是幕後主使,遂一怒之下將真相告訴了唯一可以倚靠的父王,卻又被父王斷然推開!她在一夜之間,經歷了所有至親之人的背叛,難怪她如此傷心欲絕,難怪她始終不肯原諒孟說。

江羋講述這一切的神情倒是極為從容,彷彿是在敘述一件完全與她不相關的事。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她陡然變得成熟起來,不再是那個惘然的少女。

江羋見孟說神色變幻不定,知道他心潮澎湃起伏,再也不會平靜下來,遂道:「你既然已經明白了經過,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拍手命人送孟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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