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如何其,夜色未央 第十節

孟說無心再回昭陽府中審問阿碧,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中,喝光了所有的酒,頹然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然而到半夜時,卻又毫無徵兆地驚醒了過來,大口地喘氣。

他知道他心中已經放不了公主了,可大王偏偏又要將她嫁去秦國。更殘酷的事實是,他被楚威王親自指定為公主的貼身侍衛,從此以後,他能日日看到她,卻永遠不能再接近她。咫尺天涯。

他就這麼一直呆坐到天亮。老僕進來時發現他一大早坐在床上還嚇了一跳,問道:「昨晚沒睡好么?」孟說道:「嗯。」

老僕勸道:「主君日日奔波勞碌,還是要好好休息才是,不然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

孟說應了一聲,匆忙吃了兩口早飯,便趕來昭陽府中,發現屈平正等候在柴房外,不由得一愣,問道:「屈莫敖一夜都在這裡么?」屈平點點頭,道:「我姊姊在裡面。」

孟說很是驚異,道:「邑君一晚上都在裡面?」屈平道:「女孩子之間,總是有許多話的。」

孟說遂推門進來,果然見到媭羋陪著阿碧坐在牆邊聊天,也不知道在聊些什麼。

孟說上前問道:「巫女說出和氏璧的下落了么?」媭羋甚是尷尬,道:「我們還沒有談到這個。」

孟說道:「請邑君先迴避一下。」命衛士綁起阿碧,重新吊在房梁下,又命道:「剝光她的衣服。」

時人敬畏神靈,認為巫女可以通鬼神,阿碧因此而受人尊敬,身份非同一般。衛士聞言均是一驚,面面相覷,不敢動手。

孟說便親自走到阿碧面前,兩隻手分扯住阿碧胸前的交領,問道:「和氏璧到底在哪裡?」

阿碧料不到孟說會使用這樣卑劣的手段,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但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道:「我不能說。」

孟說正要用力撕爛她的衣衫,媭羋尚未出門,忙叫道:「等一等!勞煩宮正君先退開,我還有幾句話要對巫女說。」

孟說哼了一聲,悻悻地鬆了手,讓到一旁。

媭羋勸道:「經過昨夜長談,我已了解巫女對甘茂君的心意,你心甘情願為喜歡的男子付出,哪怕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這實在是一件值得佩服的事情。那麼你有沒有想過甘茂君待你的心意又是怎樣的呢?他主動接近你、追求你,很可能只是要利用你。」

阿碧先是愕然,隨即轉為憤怒,道:「媭羋,我本來視你為知己,所以才向你吐露心事,想不到你居然用挑撥離間這樣的手段。」

媭羋正色道:「那日在我家中,我和巫女從後堂出來,正好遇見甘茂,我見你二人神色有異,隨口問你們是不是認識,甘茂卻搶著回答說『不認識』。我當時沒覺得什麼,現在想來,這話大有漏洞。你是巫女,也曾出入過令尹府邸,他是令尹的門客,怎麼可能不認識你呢?如此刻意掩飾,愈發顯得心中有鬼了。」

阿碧道:「甘茂君說他只是個門客,而我卻是巫女,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在跟我交往,不然別人會誤以為他想借我攀附權貴。」

媭羋道:「這件事,我本來是不想說的,不過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想再隱瞞了。那日甘茂來我家,說是感激我的相救之恩,還送了一枚香草給我。」

香草本是情侶之間定情之物,甘茂送香草給媭羋,自然是表示愛慕了。

阿碧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尖聲叫道:「我不信,甘茂君怎麼可能送香草給你?」

媭羋正色道:「巫女應該很清楚,我媭羋是編不出這樣的故事的。巫女前晚被追兵捕獲,甘茂獨自逃脫。你被士卒帶走時,他人應該還在附近,他明明知道他才是追兵真正的目標,卻並沒有挺身出來救你。他也知道你被押回郢都後,勢必要受到嚴刑拷問,他卻沒有主動回來投案自首。你因為他在這裡被侮辱、被拷打,他都是知道的,但他卻完全沒有放在心上。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你還看不清他的為人嗎?」

阿碧的眼淚流了下來,情形煞是可憐。媭羋忙讓衛士鬆開綁繩,上前扶阿碧靠牆坐下,道:「好了,他已經脫險了,已經到秦國了,不值得你再為他繼續受辱了。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好嗎?」

阿碧哭了一陣子,這才道:「我是去年認識甘茂的,一直在暗中交往。有一次他向我打聽楚國鎮國之寶和氏璧的事情……」

她的聲音逐漸低沉,思緒也重新回到了一年前——

那一晚,她和甘茂在她的宅邸中約會,一番激烈的雲雨後,兩人都累得精疲力竭。她溫柔地躺在他的懷中,他忽然問起了和氏璧,說是很想見見這件楚國鎮國之寶。她答道:「那是不可能的事。自楚昭王以來,和氏璧一直秘密收藏王宮中,只有歷任大王才知道藏處。」甘茂很是驚異,道:「你是巫女,與鬼神通靈難道不需要用到玉璧么?」她答道:「和氏璧不是普通玉璧,雖說昔日楚共王就是用它來選立太子,但自楚昭王開始,和氏璧就被徹底珍藏起來了。」甘茂愈發好奇,想知道原因。她經不住戀人軟磨硬泡,只得說了實話:「我曾祖觀射父是楚昭王大巫,曾經用和氏璧預算將來,得到『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讖語,斷定和氏璧將成為至高無上權力的象徵。當時吳強楚弱,楚昭王得知讖語後,生怕會引來吳兵再度攻楚奪取和氏璧,遂命曾祖不得外泄,從此和氏璧和讖語的秘密只在國君中代代相傳。」

阿碧講到這裡,孟說、屈平、媭羋幾人都吃了一驚。自從「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讖語流傳開後,許多楚國人都懷疑這是敵國比如韓國有意編造的謊言,目的在於將諸侯國的目光引向楚國,使得楚國成為全天下的敵人,卻萬萬料不到當真有這樣一個讖語,而且還是出於大巫觀射父之口。

屈平道:「巫女可有想過你將如此重大的機密泄露給外人,很可能會被人所用。」

阿碧道:「聽到『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讖語傳開後,我也很驚訝,問過甘茂,可他賭咒發誓,絕不是他所為。」

孟說冷笑道:「天下只有大王和你兩個人知道和氏璧的讖語,你又告訴了甘茂,不是他透露的還有誰?可惜大王居然沒有懷疑你。」

阿碧繼續道:「後來他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塊玉石,說想照和氏璧的樣子打一塊假的和氏璧,我實在拗不過他,就請王宮玉工打了一塊玉璧給他。」

屈平道:「和氏璧是楚國國器,巫女居然幫甘茂偽造假璧,你難道一點都沒有懷疑他的動機么?」阿碧道:「沒有。因為和氏璧當時還在王宮中,並沒有賜給令尹昭君。大王雖然會偶然取出來令玉工潤玉,但從不對外示人。甘茂只是個舍人,怎麼可能見到真的和氏璧?我以為他只是好玩而已。但後來……後來……」

孟說道:「後來如何?」阿碧道:「後來甘茂問我如何看待大王打算廢除太子槐,改立公子冉儲君一事。我說大王似乎心意難定,很為這件事煩惱:一方面大王寵愛華容夫人,對其言聽計從;另一方面太子槐立為儲君已有十年,大王又不願意輕言廢立。甘茂聽了道:『大王心裡偏向的一定是太子。』我聽了很驚訝,因為朝野上下都認為太子失寵已久,被廢是早晚之事。甘茂君卻道:『如果大王有心,必定會先對令尹昭君下手。可而今令尹執掌軍政,位高權重,不正是太子最好的輔佐么?』我聽了還是不怎麼相信,因為我親眼所見,大王一刻也離不開華容夫人,對太子卻一直愛理不理。甘茂遂道:『既然如此,何不效仿昔日楚共王用和氏璧來占卜,讓神靈來決定誰來做太子?你是楚國的巫女,有責任為大王分憂解難,應該主動提醒大王才是。』正好有一天大王召我詢問祭祀之事,我見大王眉頭深鎖,便有意提起了昔日楚共王用和氏璧占卜一事,雖然沒有明說占卜是為選立太子一事,但大王一定明白了。想不到過了一陣子,大王忽然決定將和氏璧作為賞賜賜給令尹。我還跟甘茂討論過這件事,大王怎麼能將代表天下的國器賜給臣子呢。他說這才是大王的真正高明之處,和氏璧不是要賜給令尹,而是要賜給太子槐,鞏固太子的地位。」

屈平「呀」了一聲,轉頭去看孟說,二人雖然沒有交談,心底里卻恍然明白了過來,和氏璧原來是這個用處。看來楚威王從來沒有要廢除太子槐的意思,他對華容夫人一派的恩寵和偏袒都是表面榮光。想不到他們這些在朝中為大臣的人,居然還不如舍人甘茂有眼光。

阿碧續道:「這件事後,我開始有些疑心起來,總覺得甘茂眼光犀利,見識不凡,卻在令尹門下做一個下等舍人,實在是有些委屈。我曾跟他提過,可以找機會向大王引薦他,但他說還不到時候,他要跟楚莊王一樣,三年不鳴,鳴必驚人。」

楚莊王是楚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君主,即位之初沉迷聲色,荒於政事,並下令拒絕一切勸諫,違者「殺無赦」。大夫伍舉進諫稱楚國高地有一大鳥,棲息三年,不飛不鳴,不知是什麼鳥。當時楚莊王即位已有三年,他知道伍舉是在以大鳥諷喻自己,於是回答道:「大鳥三年不飛,飛則衝天;三年不鳴,鳴必驚人。」後來果然勵精圖治,先後任用伍參、蘇從、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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