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為此春酒,以介眉壽 第七節

孟說提氣急追,終於在市集東面追上了腹兌,捉住他手臂,反擰到背後,喝道:「你殺了人,還能往哪裡逃?」腹兌掙扎著叫道:「我不是有意要殺他,是他逼我殺他的。」孟說道:「少廢話,跟我走!」

走不多遠,庸芮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叫道:「宮正君,不好了,那墨者自己投河了。」

原來庸芮見田鳩傷在要害之處,流血極多,便打算就近叫幾個人來,用木板抬他去醫治。哪知道剛走出數步,便聽見背後有動靜,回頭一看,田鳩掙扎著坐了起來,一頭栽入河中。

腹兌聞言,咬牙切齒地道:「他這是非要害死我呀!」孟說道:「你說什麼?」

腹兌氣憤之極,再也不肯開口說話。

幾人忙重新趕來田鳩投河的地方,卻只見河岸邊一攤鮮血,河上船隻往來穿梭,不見人影。

楚國水系縱橫,郢都城內所有的河流、湖泊均交叉連繫在一起,又有多條明道、暗道與城外的雲夢澤、長江、漢水、沮漳河等相通,田鳩這一投下水去,也不知道被暗流衝到了哪裡,怕是再也難以打撈到,最終餵了大魚,屍骨無存。

孟說又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人影,便道:「你先押他去官署。」腹兌道:「不,你們不能抓我。我……我是墨者。」

墨家有自己的法律,但往往比諸侯國法律更嚴酷。墨者犯法,通常都由墨家巨子自行處置。

孟說聞言,便與庸芮押著腹兌回來十里鋪客棧,進來司馬錯房間,開門見山地問道:「腹兌是墨者么?」

司馬錯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腹兌手上、衣襟上均有血,被庸芮執在一旁,料來是闖了大禍,若不承認是墨者,他便會立即被逮去官署,只得老老實實地答道:「是,腹兌是腹巨子之子,自小就是墨者。」

孟說道:「那麼你也是墨者?」司馬錯道:「我不是。」

他對自己的身份有著極強的榮譽感,不願意靠撒謊脫身,料想到了這個地步,再也難以在楚國待下去,索性實話實說,道:「我跟孟宮正一樣,也是軍人,不過我是秦國的軍人,這次是受我國大王之命來協助唐先生辦事。我和腹兌化裝成富家子,只是要掩人耳目,方便行事。」

孟說道:「既然唐姑果是你們楚國之行的主事之人,他意外被殺,你們為何還滯留在這裡?」司馬錯道:「我們已經派人回秦國稟報,正在各自等大王和腹巨子的命令。」

孟說道:「那麼田鳩呢?」司馬錯道:「田鳩是前任巨子田巨子的獨子,向來獨來獨往。」

田巨子就是田襄子,是孟說祖父孟勝在自殺前親自選定的巨子繼承人。

孟說道:「腹兌剛剛殺傷了田鳩,田鳩自己投河而死。」

他本以為司馬錯會萬分錯愕,但對方卻一點也不驚訝,只默默看了腹兌一眼。

腹兌道:「不是我要殺他,是他非逼得我殺他。」

孟說轉頭道:「先帶他回他自己房間。」等庸芮將腹兌拖走,孟說這才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肯說也無妨,我會立即以間諜罪名逮捕你,以殺人罪名逮捕腹兌。」

司馬錯正色道:「宮正君可以逮捕我,我是軍人,敢來楚國,就已經有赴死的準備。但腹兌是墨者,按照慣例,墨者傷人、殺人都由墨家巨子處置。」孟說道:「這我自然知道。可腹兌和你之前不是都一再強調跟墨家無關么?我怎麼知道你現在不是為了幫腹兌逃脫楚國法律才假稱他是墨者?我看得出他很享受眼前這種錦衣玉食的生活。」

司馬錯急道:「腹兌的確是墨者,田鳩跟他爭吵,也是認為他違背了墨者清苦的原則。」

他知道如果不說實話證實腹兌的墨者身份,勢必難以脫身,只得道:「墨家的事,具體情形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聽說腹巨子多病,已經開始在眾弟子中挑選繼任。田鳩在墨者中聲望很高,是下任巨子的有力人選。腹兌一直有心從他父親那裡繼承巨子之位,對田鳩多少有些忌恨。」

孟說道:「可墨家教規森嚴,選任巨子並非公選,而是由上任巨子任命。田鳩威望再高,如果腹巨子指名腹兌繼任,他也只能遵從。」司馬錯道:「是,但許多墨者不服氣,分化為兩派,不少反對派甚至因此離開了秦國。所以這次腹巨子同時派腹兌和田鳩出來,也隱有考查兩個人表現的意思。」

孟說道:「那麼你為何對田鳩之死一點也不驚訝呢?」司馬錯道:「孟宮正是孟巨子後人,論起來也不是外人,我願意實言相告,但請放了腹兌。」

孟說心道:「腹兌是墨者,理該放他走。墨家法律,傷人者刑,殺人者死,他回去秦國也難逃一死。若腹巨子袒護親子,等於公然破壞教規,從此再無聲譽可言。但無論腹兌結局如何,這都是墨家內部事務,輪不到我來插手。」當即應允道:「好,我答應你,稍後就派人押送他到秦國邊境。」

司馬錯道:「腹兌和田鳩二人之爭,不光是巨子位之爭,還關係墨家的派系之爭。田鳩那一派,還是墨子『兼愛非攻』的那一套。而腹兌這派,則支持秦國統一六國,認為只有天下一統,才不會再有戰爭。我國大王自然要支持腹兌,所以這次派我來楚國,實際上是要我暗中殺死田鳩,為腹兌除去競爭對手。但田鳩警覺性很高,一路不與我們同行,到楚國後也不同住,極少露面,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下手。」

孟說又想起那個滿天星光的晚上來,田鳩在門前的槐樹下與他相對而坐,問了一番話。雖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孟說卻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情感起伏。也許即使他是堅定的田派,也對多艱的時局感到茫然,所以才來問孟說的看法。可他為什麼偏偏選了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孟說呢?僅僅因為他們都是墨家巨子的後人么?

沉思許久,孟說才問道:「唐姑果知道你此行的真正目的么?」司馬錯不答,但分明就是默認了。

孟說這才知道田鳩為何不等待救助,而是要投水自殺——他一定是明白了過來,原來同伴想要他死。他知道自己受了重傷,再也無力回去秦國,所以乾脆投水自殺,他死了,也就等於腹兌死了。即使腹兌有父親腹巨子庇護,僥倖不死,但腹派在道義上也完全被打敗了,他的田派自然會大佔上風。這人其貌不揚,看起來獃頭獃腦、木訥寡言,卻能在傷重的時候考慮得如此深遠,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孟說問道:「多謝司馬君直言相告,這就請跟我走吧。」帶司馬錯出來,命庸芮送腹兌到司馬屈匄處,請屈匄派一隊士卒押其出境。

腹兌聽說可以回去秦國,頗見喜色,又指著司馬錯問道:「他呢?」

孟說道:「他是秦國軍人,不得允准擅自進入楚國,按例要當間諜處置。你放心,他不會被處死,只會被扣押起來審問,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遂帶司馬錯到大獄囚禁。

回來王宮時,正好遇到屈平,屈平喜滋滋地道:「那法子成了,令尹奏明了大王,大王也批准了。」

孟說問道:「大王同意放齊國質子田文回去齊國么?」屈平點點頭,道:「今晚就會連夜派兵押解他去邊境。田忌那邊查得如何?」

孟說道:「一無所獲。你姊姊和南宮正現下都應該在我家裡,屈莫敖稍等我一下。」到王宮中的住處取了太子槐贈送的玉璧,與屈平一道回來家中。

剛拐上街口,就見到纏子率領眾衛士笑嘻嘻地迎了上來,不過都換上了便服。

纏子笑道:「宮正君放心,南宮正已安排妥當,那篔簹敢再來,定教他有來無回。」孟說道:「辛苦各位了。」

他見屈平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問道:「屈莫敖認為篔簹不會再來么?」屈平道:「宮正君可別小瞧了篔簹,他雖然賭強好勝,但卻是個機靈人,壽宴不日即到,他既意在和氏璧,絕不會因小失大。」

事情果真如屈平所料,篔簹接連三日都沒有出現。孟說見如此下去只是徒然消耗人力,便令埋伏的衛士撤去,依舊將玉璧送回王宮住處,自己專心安排令尹府中的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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