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第五節

悻悻出來驛館,孟說見天色不早,便令眾衛士各自散去,自己獨自來到屈府。湊巧南杉也來找媭羋,二人一起進來。

屈平正與姊姊在堂中交談,見兩位宮正聯袂進來,各有疲倦之色,忙命人置酒備宴,又特意交代要燙酒。

僕人先端上來一盆旺火,置在堂正中。又在火盆上置一個銅架子,將鐎壺 盛滿酒,掛在架子上。片刻後,酒香四溢,堂中充溢著濃郁的桂花香氣,聞之心曠神怡。等到酒沸熱時,僕人取下鐎壺,依次給各人案上的酒具中斟酒。

釀酒需要消耗大量糧食,而當時最常見的糧食是黍和豆,稻米對於各諸侯國都是較為珍貴的食物,孔子曾說:「食夫稻,衣夫錦。」稻跟錦一樣,都只有貴族才能享用。酒也相應分為兩類:用黍蒸飯釀成的酒稱黃酒,是人們日常引用的酒;用稻蒸飯發酵釀製的醪酒,即所謂的甜米酒,是貴族在隆重場合的用酒。楚國盛產水稻,也因此而出產美酒。

桂花酒也是醪酒的一種,冬釀夏熟,酒勁綿軟,不著烈字。但酒中往往混合有稻米的殘渣,稱為「浮蛆酒脂」,又名「玉浮梁」。因而斟酒時有特別的講究,先須往酒爵上放置一件漏斗狀的銅器,那銅器的尖底上有十二個細小的漏孔,酒從中過,酒渣則被濾掉。有更講究的公卿大族,還會在銅器中墊上麻布,如此濾出的酒不帶一丁點兒酒脂,色清味濃。

而民間百姓家沒有貴族的財力,置辦不起精美的銅器,只能採用土法子濾去酒渣,通常是用帶毛刺的苞茅捆成一束,作為濾酒之器。方法雖然簡易,卻由此誕生了楚國最著名的名酒——苞茅縮酒,又稱香茅酒。「苞茅」即楚國特產的苞茅,「縮」即過濾的意思。用苞茅濾出的酒帶有苞茅獨特的清香,深受中原諸國喜愛,楚國特產苞茅更是被指定為周天子的貢品。昔日管仲代表齊桓公與諸侯之師宣布楚國罪名,其中一條就是:「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意思是楚國不進貢苞茅後,國君都沒有可以濾酒的東西了。

屈府的酒獨特在「桂花」二字,自然無須再用苞茅縮酒。這酒果真名不虛傳,色澤金黃,甜中帶酸,醇厚柔和,余香長久。趁滾熱時濾過下肚,會有一股暖氣在全身遊走,極是舒坦。

孟說連飲數杯,乏氣大解,這才說了今日調查越國太子無疆和魏國公子魏翰之事。

屈平道:「如此看來,越國太子和魏國公子的嫌疑都可以排除。齊國公子田齊之父田嬰素來為大王所痛恨,田齊為了及早歸國,用了不少手段來奉承大王,好不容易討得大王的歡心,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用行刺來陷自己於危地。照我來看,華容夫人倒像是刺客本來的目標了。」言外之意,嫌疑無非又指向了太子一方。

南杉曾對媭羋說過,據他暗中觀察,當日在高唐觀雲夢之會上,太子槐一直沒有露出好臉色,好幾次對江羋公主咬牙切齒。若是其人知道當日會有行刺發生的話,斷然不會如此,因而他不覺得太子一方牽涉其中。媭羋知道南杉因為與太子槐和令尹昭陽是姻親,不便開口,少不得要從戀人的立場說上幾句,道:「證人唐姑果已死,阿弟如何能這般肯定?」

屈平道:「正是因為唐姑果死了,我才能肯定這一點。你們想想,我們一直分不清刺客的目標是誰,是因為當時正是散場之時,人人鬆了一口大氣,雖然也有人留意到刺客,比如南宮正,但你的注意力卻在刺客射出的弩箭上,而不是刺客本人。只有唐姑果是留意了刺客很久的人,所以他是唯一可靠的證人,他的證詞將直接證明刺客行刺的對象是誰,這大概也是他本人有恃無恐的原因。他知道楚國內部華容夫人一方正與太子一方爭奪儲君之位,他想利用這一點來為他自己謀取利益。他如果聲稱大王是被暗殺對象,諸侯國質子自然嫌疑就很大;如果說華容夫人是行刺對象,無須我多說,太子一方嫌疑重大。現在我們來假設——如果刺客本來的目標就是大王,華容夫人只是誤殺,那麼要殺唐姑果滅口的很可能是諸侯國的人。反而太子一方,要全力保護唐姑果的安全,好敦促他說出真相;如果刺客本來的目標就是華容夫人,那麼要殺唐姑果滅口的就是太子一方的人。」

媭羋道:「不錯,這些我們都知道。」

屈平道:「從第一種可能性來看,諸侯國所派的刺客未能成功刺殺大王,自然是任務失敗,他們知道必然將引發更大的風波,第一要緊的事是要將自己隱藏起來,置身事外。至於唐姑果是否出面指認大王是行刺目標有什麼要緊,所有的人本來就是這樣認為的。也就是說,在第一種情況下,無論是諸侯國一方,還是太子一方,都不會殺唐姑果滅口。既然現在唐姑果已經死了,那麼只有第二種可能性了——華容夫人本來就是行刺對象,疑兇是誰,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這是十分複雜而又精妙的推理。在場所有人聽後,除了佩服外,都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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