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山之下,殷殷其雷 第三節

十里鋪客棧位於市集東面,北臨龍橋河,郢都最著名的板橋即在其附近。板橋是朱河、龍橋河、新橋河在城中交匯的地方,以連板為橋而得名。因市集就在附近,這裡也是郢都最繁華最熱鬧的中心。

十里鋪是楚國最大的客棧,有民間少有的兩層樓建築,能夠同時為上百人提供舒適的住宿。因地處樞紐,交通便利,景色獨特,北面是龍橋河,南面則可遠眺楚王宮的後苑,因而素來是鉅賈大賈的首選之地。當然價格也不菲,所以當孟說聽到墨者唐姑果住進了這家豪華客棧時,很是意外。

今日是楚國一年一度的雲夢之會,慕名趕來看熱鬧的外地人、外國人不少,客棧人滿為患。華燈下的大堂中滿滿當當,醉飽酣樂,合罇促席,男女雜坐,比肩齊膝,恣意調戲,亂而不分,極是喧鬧。

孟說略微一掃,便留意到了白日在紀山上見過的趙國商人主富,他正與兩名華服男子拍案爭吵,身後四名青衣隨從手按劍柄,儼然有隻待主人一聲令下就要立即上前動手之勢。

孟說走過去問道:「幾位在做什麼?」

兩名華服男子一見到一身公服的孟說,便各自住了口,互相使個眼色,坐下來繼續飲酒。

主富忙道:「你是孟宮正吧?我在紀山上見過你,你來得正好,請宮正君評評理,這兩人好生無賴,非要女樂唱什麼靡音淫曲,人家不願意唱,他們就要動手強逼。」

孟說這才留意到一邊還有一名紅衣少女,雖生得眉清目秀,卻是驚慌異常,抱著琴瑟縮在牆角中,料想是客棧請的唱歌娛樂食客的女樂,便問華衣男子道:「事情是這樣么?」

那兩名男子也不回答,其中一人悻悻「哼」了一聲,神色極是倨傲。

孟說便問那人道:「瞧你的樣子,應該不是楚國人,你叫什麼名字?來郢都做什麼?身上可有關傳?」那男子霍然起身,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楚國宮正孟說,不過就憑你,還不配問我的名字。」

孟說絲毫不動怒,只淡淡道:「足下形跡可疑,我不過是按例詢問一句。既然你不肯回答,少不得要得罪了。來人……」正要命人將那兩名華服男子逮捕,送去官署盤問清楚,衛士庸芮忽然湊上來叫道,「宮正君,那邊有人叫你。」

孟說轉頭一看,墨者唐姑果正站在樓梯口處朝他招手,心念一動,回頭命道:「先看著他們二人,不准他們離開。」

主富見已有衛士監視看管華衣男子,便走過去扶起那紅衣少女,安慰道:「沒事了,不用再怕他。」又問道:「姑娘叫什麼名字?」那少女低聲答道:「桃姬。」

主富贊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彼美淑姬,可以晤歌。好名字,堪可配你。走,桃姬,到我那邊去坐。」

孟說走近樓梯,饒有意味地道:「想不到先生也會來這種地方。」

唐姑果低聲道:「適才冒昧頂撞宮正的是腹巨子的愛子腹兌,另一位是他的好友司馬錯。他們年輕氣盛,少不更事,還望宮正君手下留情。」

孟說這才會意過來,原來唐姑果來到與墨者身份不相配的十里鋪,全是因為腹巨子的寶貝兒子住在這裡,當即道:「好說。」招手叫過衛士。又道:「我有一件事要請教唐先生,不知道可有方便談話的地方?」

唐姑果遂領著孟說進來自己房間,問道:「孟宮正有何見教?」孟說道:「孟某是為白日紀山行刺一事而來。唐先生是何時留意到那刺客的?」唐姑果道:「嗯,應該說我留意到他很久了。我一直站在廣場的北側,他原先則是站在南側,恰好就在我的對面。我見他對場中的舞蹈熟視無睹,只是怔怔地望著台座上發獃,所以就多看了他幾眼。」

孟說心道:「廣場上多少男子都是為看華容夫人和江羋公主而來,刺客盯著台座看,倒不是什麼稀奇事,就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標到底是誰。」只是不便明說,又問道:「刺客是什麼時候到北側的?」

唐姑果道:「就在最後那場《屍女》表演開始後不久。當時我正要轉身離開,卻看見他擠來了北側,覺得很是奇怪。但正好我聽到有兩名男子在議論台座上楚國公主的美貌,轉念也就明白了,那男子不顧人流洶洶,費力擠來這邊,一定是想要看到楚國公主。」

當時台座上的座次安排,楚王和華容夫人居中而坐:熊槐雖然失寵,依舊有太子名分,地位最高,所以和妻妾及同母弟公子蘭一方坐在左下方,也就是王座的北邊;江羋公主和公子冉、公子戎則坐在南邊。對於普通百姓而言,若想要看清江羋公主的面容,最佳的視線角度確實是廣場北首。

唐姑果續道:「但我跟那男子擦肩而過時,正好碰到了他長袍下的什麼東西,硬邦邦的。當時我也沒有多想,走出幾步後,才隱約覺得不對勁,但廣場上的人實在太多,等我再回頭來找那男子時,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跡。不久,《屍女》表演結束,我遠遠看見台座上楚國大王站了起來,人群開始散開,那男子手正捂著腰間,逆著人流,朝台座前擠去。我本能地意識到不妙,一邊大叫,一邊擠了過去。但人實在太多,根本沒有人留意到我,終究我還是遲到了一步。」

孟說道:「那麼,當刺客從長袍下取出弩器時,唐先生距離他有多遠?」

唐姑果臉色微變,不悅地道:「莫非孟宮正今晚大駕光臨,是趕來怪罪唐某未能及時出手阻止行刺?」

孟說忙道:「唐先生千萬別誤會,我只是想弄清事實真相。」他本是豁達之人,當即說了實話,「有人懷疑刺客要行刺的對象並不一定就是我國大王,他又不肯招供吐實,所以我只好四處尋找先生,想詳細了解刺客行刺時的情形。」

唐姑果先是一愣,隨即走到雕花的木窗邊,倚窗而立,默然凝視外面星火點點的龍橋河。

孟說不知對方如何會突然露出如此深沉的神色,便揮手令衛士退出房間,親手掩好房門,問道:「唐先生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唐姑果道:「唐某大概明白孟宮正今晚來的目的了。你希望我怎麼回答,說刺客本來的目標是華容夫人?還是說刺客要射的是楚國大王,只不過被我撲了那麼一下,弩箭偏離了方向,意外射中了華容夫人?」孟說一愣,道:「我當然是希望先生能據實回答。」

唐姑果搖了搖頭,悠然問道:「孟宮正可想知道我這次來郢都的目的?」孟說道:「願聞其詳。」

唐姑果道:「本來這是我墨家的機密,孟君雖不是墨者,卻是孟巨子後人,論起來也不是外人,唐某願據實相告——我這次奉腹巨子之命來楚國,不為別的,只為得到和氏璧。」

孟說雖然意外之極,但卻依舊不動聲色,道:「聽說中原有傳聞,得和氏璧者得天下。若是旁人打和氏璧的主意也就罷了,但卻不知道墨者何時也起了覬覦江山社稷之心?」

唐姑果道:「我墨家的首要宗旨就是要阻止戰爭。昔日墨子為阻止楚國攻打宋國不惜親自來楚國與公輸般論戰,又派禽巨子 率領三百墨者持守城器械在宋都防守,為此大大得罪了楚王,墨者因此在楚國沒有立足之地。這些往事,孟宮正想必都是知道的。」孟說道:「不錯,這些都是盡人皆知之事。」

唐姑果道:「而今有了和氏璧的讖語,各諸侯國蠢蠢欲動,有心強取豪奪的不在少數。秦惠王也是勢在必得,本欲出兵強取。腹巨子不願意看到秦、楚兩國戰火再起,所以出面向秦惠王說情,願意派墨者來楚國,為秦王取得和氏璧。」

孟說冷然道:「我早聽說墨者已經被秦國收買,竟想不到傳說原來是真的。墨家的先輩們可真是該羞愧死了。」唐姑果卻不理睬他的嘲諷,道:「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秦國變法成功,民富國強,將來必能統一天下。」

孟說道:「既然秦國早晚要吞併眾諸侯,秦王又何須派墨者來楚國奪取和氏璧呢?」

唐姑果道:「當今的和氏璧不僅僅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璧,而是一種象徵,凡是有野心的人都想得到它。楚國而今處在風口浪尖的位置,以你們楚國目下內憂外患的局面,自認為有能力與天下眾諸侯、眾豪傑抗衡么?」

孟說問道:「莫非先生是想要我助你取得和氏璧?」唐姑果道:「不錯,孟宮正,你是個聰明人。而今和氏璧在楚國令尹昭陽手中,他位高權重,又跟太子槐是連襟,他會不會用武力支持失寵的太子即位尚不可預料,但他一定會因為那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讖語而坐立不安,這是楚國的內憂。外患嘛,我不說你也知道,秦國、齊國、魏國、韓國這四大與楚交接的鄰國,沒有一個不想得到和氏璧的。聽說北方的趙國、燕國也有蠢蠢欲動之勢,是強取,還是豪奪,這就要看各國的本事了。楚國與和氏璧等於成了被眾諸侯逐捕的白鹿。倘若孟宮正能說服楚王將和氏璧交給秦國,等於將這塊燙手的山芋轉手,其實是大大有益於楚國。這非但不違背墨家的道義,也成全了你的忠君愛國之心。」

孟說雖然一直保持著冷靜的風度,但他到底還是個性情剛烈之人,終於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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