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第四節

高唐觀是一組園林建築。正東門上懸掛著一塊黑色木匾,上面書寫著「高唐觀」三個紅色大字,字體筆畫勁挺,落筆起筆鋒芒畢露,華藻流麗。

台館主體建築有前、中、後三處大殿,均是土木混合結構,依山勢而建,逐次升高,掩映在蒼松翠柏之中,自然和諧,幽美恬靜。其中前殿地勢最低,殿堂卻是最深最闊,可以同時容納幾百人宴飲。

到了殿外,孟說等人一起脫下鞋子。古代鞋履被視為不潔凈之物,不能登大雅之堂。按照慣例,大臣登堂入殿,要先將鞋履脫在階下,否則就是不敬。一年前,楚威王中風癱瘓,無法行走,趙國人梁艾來到王宮,稱有辦法能醫治楚王。進入大殿時,他有意不脫鞋履,楚威王一望之下,勃然大怒,竟就此站了起來。事後才知道梁艾是以氣激來治癱病,他由此成為楚王的座上賓。

前殿台階下有不少只鞋履。履的形狀基本上是男圓女方,大多是最流行的麻履:麻布的鞋面上塗著黑漆,鞋口與鞋幫兒處用綿面,鞋底用麻線編織,從中向外纏繞數十圈,舒適而輕便。也有華貴的絲履,固定鞋子的纓帶是金絲鞋帶,鞋口純邊裝飾著珠玉,華麗之極。

楚國君臣均聚集在前殿中,個個跣足 而立,神色肅穆。楚威王剛服下醫師梁艾奉上的湯藥,因為憤怒而顯得格外有生氣,精神看起來也好了許多。

刺客被衛士粗暴地扯脫鞋襪,光腳帶到殿中跪下。孟說大致稟明了經過。

楚威王看也不看南杉奉到案前的弓弩,只森然問道:「是誰派你來行刺的?你若肯說實話,寡人可以饒你一命。」

他雖然年老病重,但畢竟是一國之君,語氣之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刺客只是垂眼凝視面前的地面,恍若未聞。孟說喝道:「大王問你話,還不快快回答!」

衛士纏子見他依舊沉默,便上前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令尹昭陽道:「這應該是韓國的弩器,會不會是韓國國君派來的刺客?」大夫景翠卻不同意,道:「韓國弓弩馳名天下,任誰都能一眼認出。如果真是韓國大王派人來行刺,一定不會使用他們本國的兵器,這樣不是太明顯了么?」

司馬屈匄也道:「不錯,是這個道理。而今楚強韓弱,韓國又新敗於秦國,絕不敢輕易招惹楚國,豈會用行刺的手段?」

自從吳起變法失敗、七十餘家貴族因箭射王屍被誅殺後,昭、景、屈就一躍成為楚國最有勢力的三大氏族。三氏均出自羋姓王族,如昭陽祖先是楚昭王次子,遂以昭王謚號「昭」為氏,屈匄祖先是楚武王次子,以封地「屈」為氏。如此建族受氏,另立門戶,無非是要確立國君長子和次子的名分,次子另立小宗,以服熊氏大宗。三大家族中,昭氏執掌國政,屈氏掌握兵權,實力大致相當,景氏稍弱。

昭陽心道:「難道我沒有想通這一點么?大王也一定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徑直問刺客背後主使是誰,言下之意分明是懷疑太子。華容夫人正日夜狐媚大王,請求立她的親生兒子公子冉為太子,她眼下被射死,公子冉失去了一大強援,太子的嫌疑自然最大。無論如何,我要竭力洗清太子的嫌疑。」當即咳嗽了一聲,道:「景大夫和屈司馬說的都不錯,理是這個理,但也許這正是韓國人巧計所在,他們知道我們一定會這樣想,所以才有意派刺客用韓國的兵器行刺。」

公主江羋痛惜母親慘死,一直伏在楚威王腳邊飲泣,聞言抬起頭來,問道:「令尹如何能肯定刺客想要刺殺的是父王,而不是我娘親?」

這話非但有力,而且直接切中了要害——若是刺客的目標是楚威王,那麼他確實極有可能是韓國或其他敵國國君所派。行刺事件發生後,人人均本能地以為行刺對象是楚王,華容夫人不過是替死鬼,所以宮正孟說的第一反應是派衛士護送諸國質子和魏國使臣惠施下山,實際上是擔心這些人跟刺殺有干係,要將他們先行軟禁監視起來。但如果刺客的真正目標就是華容夫人本人,那麼背後主使就不大可能是敵國了。問題就在墨者唐姑果的那一撲,到底有沒有真正影響到弩箭的發射方向?

孟說也是精幹果決之人,經江羋公主一語提醒,立即招手叫過衛士纏子,命他帶人去追捕唐姑果回來對質。

令尹昭陽一時愣在了當場。他本是武將出身,靠多年累積軍功才升為令尹,對政治爭鬥之類不是特別在行,這也是太子槐一方始終被華容夫人一派壓制的主要原因。他呆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沒有回答公主的話,徑直走到刺客身邊,喝問道:「快說,是誰派你來的?你要刺殺的對象到底是誰?」

那刺客始終不發一言。昭陽便使了個眼色,兩名衛士走上前來,用力踢打刺客,想要逼迫他招供。

江羋忙叫道:「住手!打死了他,好殺人滅口么?」昭陽臉色一沉,不悅地道:「公主這話是什麼意思?」江羋道:「難道令尹君心中不清楚么?」

楚人本就有「俗剽輕,易發怒」的傳統,熊槐在太子位已久,素來驕橫,近年來因在父王面前失寵才勉強有所收斂,雖然事先得到連襟昭陽的囑咐,盡量保持沉默,但到了這個時候再也剋制不住,怒氣沖沖地道:「江妹,我體諒你剛剛失去至親的痛苦,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江羋道:「太子哥哥,我又沒說你什麼,你這麼著急站出來,是有誰踩到你的尾巴了么?」

熊槐登時大窘,憤恨不已,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南杉是群臣中最先發現刺客的人。他當時站在楚王斜後面,親眼看見刺客端起弓弩,對準了台座正中。從他站立的角度來看,理所當然地認為刺客的目標是楚威王本人。他本可以立即站出來說明事實,為兩位姊夫解脫困境。但南杉所處的位置,只能看到弩箭射出後劈空呼嘯而來,並沒有看到刺客何時扣動的弩機。他為人謹小慎微,既然不能肯定唐姑果那一撲是否真的影響了刺客發射弩箭的方向,就不能輕易出面,以免旁人懷疑他有為姊夫護短的嫌疑,因而只是沉默著。

江羋話中暗示的意味實在太重,如果刺客的目標當真是華容夫人,任誰都會懷疑到是太子槐主使。大殿中一時安靜了下來,大臣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接話。楚威王除了開始問過刺客一句話,再也沒有張過嘴,只是如木雞般孑然地坐在上首,殿中的吵鬧爭執彷彿成了虛無。

令人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好大一會兒。莫敖屈平又站了出來,道:「華容夫人遇刺身亡固然不幸,而今最要緊的卻是查明真相,而真相全在這刺客的口供。若蒙大王恩准,將刺客交給臣處置,臣有法子讓他開口招供。」

屈平適才在台座上向魏國使臣惠施力陳賢臣為楚國之寶器,語驚四座,令人擊節讚賞。然而訊問刺客不同於應對使臣,他此刻再度挺身而出,稱有法子令桀驁難馴的刺客開口,不免令人大跌眼珠。

司馬屈匄是屈平堂兄,他執掌楚國兵權,是朝中重臣,對太子槐和華容夫人一派爭奪儲君之位心如明鏡,暗中揣度這次刺殺事件背景極為複雜,萬一真的像江羋公主所暗示的那樣,牽涉到太子槐等人,可就麻煩大了。他素來愛護幼弟,不願意其捲入是非之中,忙上前奏道:「啟稟大王,刺客既不肯招供,就該按照慣例移交大司敗處嚴刑拷問。」轉頭低聲斥責屈平道:「有這麼多位王公重臣在此,哪裡輪得到你來出頭?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司敗是楚國刑獄司法之官,其官職如同中原各諸侯國之司寇,主管糾察刑獄與司法審訊。中央級司法官稱大司敗,地方級司法官稱司敗或少司敗。大司敗可以隨時誅戮犯法官員,雖令尹、司馬等重臣而不免。昔日楚文王率兵出征,戰敗後班師回國。按照楚國刑律,戰敗之將必須自殺謝罪,大司敗鬻拳雖不敢責令楚文王自殺,卻拒不開城門接納。楚文王無奈,只得轉而進攻黃國,後來在途中患病死去,始終未能活著回到王都。鬻拳以臣子身份,敢拒國君於城門之外,可見大司敗在楚國地位極高,擁有毋庸置疑的權力。

現任大司敗熊華是楚威王的異母弟弟,聞言色變,心中盤算著要如何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辭掉這樁棘手的案子。屈平卻是個倔脾氣,竟不理睬堂兄的警告,朗聲奏道:「啟稟大王,這刺客一日不吐露真相,只會令我楚國君臣內部互相猜疑,徒令外敵笑話。請陛下給臣十日時間,臣自有辦法讓他交代出背後主使。」

屈匄道:「平弟……」

一直耷拉著眼皮的楚威王就在這一刻發話了:「准莫敖卿所奏。」

屈平躬身道:「多謝大王。臣還需要兩個幫手。」楚威王道:「文武大臣,隨卿挑選。」屈平道:「臣只要孟宮正和巫女阿碧。」楚威王道:「准。」他似乎也跟大臣們一樣,不願意再繼續留在這沉悶憋屈的大殿中,扶著江羋公主站起身來,怏怏道:「回宮!」

楚國君臣一行人就此離開了高唐觀,浩浩蕩蕩地下了山。

楚威王乘坐在四人抬著的肩輿上。肩輿的抬杠上裝有機關,可以加裝木杠,下山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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