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 第三十九章

星期天的凌晨時分,保羅·錢塞勒降落在蘭斯西面拉羅克村的一塊土豆田裡,沒有得到接應小組的援助,當然,也省得去冒相應的風險。

降落時的巨大震動讓他受傷的膝蓋疼痛不已。他咬緊牙關,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等待著疼勁兒過去。在他的餘生,這膝蓋可能會動不動就疼上一陣。當他老了的時候,他就會用膝蓋疼預測下雨——如果他能活到老的話。

五分鐘後,他感到可以掙扎著站起來了,便脫掉了他的降落傘背帶。他發現了一條路,看著星星辨清了方向,沿路走了下去,只是他的腿一瘸一拐,走不了太快。

珀西·斯威特匆忙為他趕製了一套身份證件,說他是西面幾英里外艾培涅的一個教師。他這是搭便車到蘭斯去看望他的父親,他在生病。珀西給了他所有必要的文件,其中有些是昨晚匆忙偽造出來,由摩托車信使送到坦普斯菲爾德。他的瘸腿與掩護的說法相互吻合。一個受傷的老兵很可能去當一名教師,若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就早被送往德國的勞動營了。

到達此地是相對簡單的部分。現在他得找到弗立克才行。他接觸她的唯一辦法是通過波林格爾抵抗組織。他希望這部分組織未被破壞,布萊恩是唯一落在被蓋世太保手中的成員。跟每一個空降到蘭斯的特工一樣,他會先跟蕾瑪斯小姐取得聯繫。只是他需要特別謹慎。

天亮後不久他就聽到了汽車的聲音。他離開大路,進了路邊的田野,把自己藏在一片葡萄藤後面。等噪音越來越近時,他發現那車原來是一台拖拉機。這應該是安全的——蓋世太保從來不會坐拖拉機。他回到路上,招手表示自己想搭車。

開拖拉機的是一個十五歲左右的男孩子,後面拉著一車洋薊。司機朝保羅的腿點了點頭,說:「是打仗負的傷嗎?」

「是的。」保羅說,一個法國士兵最有可能受傷的場合就是在法國戰役中,所以他又說,「在色當,1940年。」

「我當時太年輕。」男孩遺憾地說。

「你很幸運。」

「等著盟軍打回來吧。到時候你就會看見真正的戰爭了。」他朝保羅瞥了一眼,「我不能說了。你到時候看吧。」

保羅仔細想了一下。這孩子可能是波林格爾組織的成員嗎?他說:「可是,我們的人民需要槍支和彈藥,他們有嗎?」如果這孩子知道什麼,他至少會知道,盟軍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已經空投了成噸的武器。

「我們手裡有什麼武器就用什麼武器。」

他是不是在小心保密,知道什麼卻不說出來?不,保羅想。這孩子什麼也不知道。他不過是喜歡幻想罷了。保羅沒再說下去。

男孩讓他在市郊下了車,他一瘸一拐地進了城。接頭地發生了變化,從大教堂的地下室搬到了站前咖啡館,但時間沒有變,仍然是下午三點。他有好幾個小時要打發。

他走進咖啡館吃早餐,順便偵察一下。他要了一杯黑咖啡。那位上歲數的服務員一揚眉毛,保羅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連忙掩飾一下。「大概用不著說『黑』吧,我想,」他說,「反正你們大概也沒有牛奶。」

侍者笑了笑,被他說服了。「很不幸,的確沒有。」然後他走開了。

保羅長出了一口氣。上次在法國的卧底工作結束後,他已經有八個月沒來這兒了,他已經忘了那種扮成別人、每分鐘都緊繃著神經的生活。

整個上午他在教堂的禮拜中打著瞌睡度過去了。然後,一點半鐘他又回到咖啡館吃午餐。兩點半左右這地方空了下來,他留在那兒,喝著代用咖啡。兩個男人在兩點四十五分走了進來,要了啤酒。保羅仔細打量了一下。他們穿著舊外套,用慣常的語言談論著葡萄。他們談起葡萄開花顯得博學多識,這個關鍵的時節剛剛過去。他不覺得這兩個人會是蓋世太保特務。

三點整,一個身材高挑、很有魅力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不甚顯眼但十分雅緻的綠色棉布上衣,戴著一頂草帽。腳上是不成對的鞋子:一隻黑色,另一隻褐色。她可能就是「中產者」。

保羅有些吃驚。他原想她應該是一個老婦人。不過,他的假想倒也沒有根據,弗立克從未實際描述過她。

不管怎樣,他並不准備立刻就相信她。他站起身,離開了咖啡館。

他沿著人行道走到火車站那邊,站在入口那裡,看著咖啡館。他並不惹人注意,像往常一樣,總有幾個人在這裡轉悠,等著自己的朋友。

他監視著進出咖啡館的客人。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走了過來,孩子想吃糕點,他們走到咖啡館時母親妥協了,領著孩子走了進去。兩個葡萄專家離開了。一個憲兵走進去,馬上又出來,手裡拿著一包香煙。

保羅開始相信蓋世太保並未在此布設陷阱。附近能看到的人都不存在什麼危險。改變接頭地點已經將可疑分子甩掉了。

只有一件事讓他感到困惑。布賴恩·斯坦迪什在教堂被抓時,他被「中產者」的朋友查倫頓搭救了。他今天在哪兒呢?如果他一直在大教堂為她打掩護,那為什麼不來這兒?不過這裡的環境本身並不危險,而且這件事也可能有上百個簡單的解釋。

母親和孩子離開了咖啡館。然後,在三點半鐘,「中產者」也走了出來。她沿著人行道離開火車站。保羅在街道的另一邊跟著。她上了一輛小型的義大利車,法國人叫做西姆卡。保羅穿過馬路。她鑽進車裡,發動了引擎。

現在該保羅作出決定了。他不能肯定這很安全,但他已經小心觀察了這麼久,就差接頭這一步了。在某些時候必須冒險。否則他還不如待在家裡別出來。

他走到汽車的乘客門邊,打開門。

她冷靜地看著他。「這位先生?」

「為我祈禱。」他說。

「我為和平祈禱。」

保羅鑽進車裡。把自己的代號告訴她:「我是丹東。」

她發動了汽車。「在咖啡館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話?」她說,「我一進去就看見你了,你讓我在那裡等候了半個小時。這很危險。」

「我想確定那是不是個陷阱。」

她瞥了他一眼。「『直升機』發生的事兒你都聽說了。」

「是的。你那位救了他的朋友,查倫頓,他在哪兒?」

她把車往南開,開得很快。「他今天工作。」

「星期天也工作?他是做什麼的?」

「消防員。他今天值班。」

這就解釋通了。保羅很快轉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上,他說:「『直升機』在哪兒?」

她搖搖頭說:「不知道。我的房子是一個『切斷防護』。我接到人就轉給『莫奈』,我不該知道。」

「『莫奈』沒事吧?」

「是的,他星期四下午打電話給我,詢問查倫頓的事。」

「後來再沒有聯繫?」

「沒有,但這沒什麼不正常的。」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他本人嗎?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你有『雌豹』的消息嗎?」

「沒有。」

汽車穿過市郊,保羅反覆思考著。「中產者」的確不能為他提供什麼信息。他只能向下一個環節移動。

她把車開進一座大房子旁邊的院子。「進來,換洗一下吧。」她說。

他下了車。一切看上去都很合乎條理,「中產者」出現在正確的地點,所有暗號都正確,沒有人跟蹤她。另一方面,她沒有為他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他仍然不清楚敵人對波林格爾組織的滲透到底有多深,也不知道弗立克的處境到底多危險。「中產者」帶著他走近前門,用她的鑰匙開門時,他摸到了他上衣口袋裡的木牙刷,它是法國製造的,所以允許他隨身攜帶。現在有種衝動抓住了他。當「中產者」跨進門檻,他從口袋裡拿出牙刷,把它扔在門前面的地上。

他跟著她進了屋。「地方很大。」他說。裡面很暗,舊式的牆紙和沉重的傢具跟它們主人的性格完全不相稱。「你在這兒住了很久嗎?」

「我在三四年前繼承了房子,我本想重新裝修,但弄不到任何材料。」她打開一扇門,站在一旁讓他進去。「去廚房吧。」

他一走進去就看見兩個穿制服的男人。兩人手裡舉著自動手槍。兩隻槍口都對著保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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