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第三十五章

迪特爾幾乎精疲力竭。為了在半天之內印製、分發這一千張布告,他又是勸說又是恐嚇,把身上的所有氣力都用盡了。他可以一直保持耐心,堅持不懈,必要時他也可以勃然動怒,大發雷霆。此外,頭一天晚上他一直沒有睡覺。他的神經發顫,頭很痛,脾氣愈發急躁。

但是,當他進入坐落在犬舍門、俯瞰布洛涅森林的公寓大樓時,立刻感到一股平和的氣息降臨在他身上。他為隆美爾做的這項工作要求他在法國北部各處旅行,所以他必須將總部設在巴黎,但弄到這麼一塊地方必須採用各種賄賂和恐嚇手段。它的確值得迪特爾這麼做。他喜歡這暗色的桃花芯木鑲板、厚重的窗帘、高高的天花板以及18世紀的餐具櫃中的銀器。他在涼爽、昏暗的公寓里走來走去,重新認識他的那些珍愛之物:一隻羅丹雕塑的手,一張德加的粉彩畫,上面是芭蕾舞女在穿舞鞋,《基督山伯爵》的第一版珍藏本。他坐在施坦威小型三角鋼琴前,彈奏起爵士名曲《是否老實》的散漫變奏:

沒有人傾訴,只有我自己……

在戰前,公寓和大部分傢具屬於一個來自里昂的工程師,他靠製造小型電器、吸塵器、收音機和門鈴而發跡。迪特爾是從他的鄰居,一位有錢的寡婦那裡得知這些的,她的丈夫曾是三十年代法國的法西斯黨的領導人物。她說,這個工程師是個庸俗的暴發戶,他請人選擇搭配合適的壁紙和古董,但搜羅這些精美的物件只是為了取悅他妻子的那些朋友。他後來去了美國,那兒的人全都庸俗不堪,寡婦說。她很高興這套公寓現在有一個真正欣賞它的房客。

迪特爾脫掉外套和襯衣,把臉和脖子上沾染的巴黎的污垢清洗掉。然後他穿上一件乾淨的白襯衣,在法國式的袖口插上金鏈扣,選了一條銀灰色的領帶。他一邊系領帶,一邊打開收音機。從義大利傳來的都是壞消息。播音員說,德國人在激烈奮戰,嚴守後衛。迪特爾推測羅馬最近幾天就會失守。

但義大利不是法國。

他現在要等待有人發現費利西蒂·克拉萊特。當然,他不能肯定她會經過巴黎,但除了蘭斯以外,這裡無疑是最有可能發現她的地方。不管怎樣,他也只能做這麼多了。他真希望他能把斯蒂芬妮從蘭斯帶來。不過,他需要讓她占著杜波依斯大街上的房子。可能會有更多的盟軍特工降落地面,找上門來。重要的是巧妙地把他們引入羅網。他已留下指令,他不在的時候絕不能拷打米歇爾和鮑勒大夫,他留著他們還有別的用處。

冰箱里有一瓶唐培里儂香檳。他打開瓶塞,往一隻水晶高腳杯里倒了一些。然後,帶著一種美好生活的心境,他在桌邊坐下,讀他收到的一封來信。

信是他的妻子沃特勞德寫來的。

我親愛的迪特爾:

我很遺憾我們不能在一起慶賀你的四十歲的生日。

迪特爾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他看了看卡地亞座鐘上的日期。今天是六月三日。今天他就滿四十周歲了。他又倒上一杯香檳以示慶祝。

他妻子的信封里還裝有另外兩封信。他七歲的女兒瑪格麗特(大家都叫她茂西),給他畫了一張畫,畫上他穿著軍裝站在埃菲爾鐵塔前面。畫裡面的他比鐵塔還高:小孩子都是這麼誇大自己父親的。他的兒子魯迪十歲,寫的信更像一個大孩子,用的是藍黑色的墨水,字體精緻圓潤。

我親愛的爸爸:

我在學校里表現很好,但里希特博士的教室被炸毀了。幸運的是當時是在夜裡,學校裡面沒人。

迪特爾痛苦地閉上眼睛。想到自己的孩子們居住的城市挨了炸彈,讓他實在無法忍受。他詛咒著英國空軍的殺人兇手,儘管他很清楚德國的炸彈也投向英國學校的孩子們頭上。

他看著辦公桌上的電話,打算給家裡打個電話。電話恐怕很難打通,法國電話系統超載,加上軍事通話優先,私人電話可能要等好幾個小時才能接通。不過他還是決定試試。他突然十分渴望聽到他的孩子們的聲音,讓自己確信他們仍然活著。

他正要去抓電話,它卻搶先響了起來。

他拿起聽筒:「我是法蘭克少校。」

「我是黑塞中尉。」

迪特爾的脈搏快了起來。「你已經找到費利西蒂·克拉萊特了?」

「沒有,但有件事情也一樣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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