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風吹我寒,秋月為誰白

——歷史上真實的韓熙載

1945年秋天,著名國畫大師張大千預備在北京定居,正巧遇到一座清代王府出售,看房後很是滿意,談妥了價錢,預備買下來。恰在此時,他偶然聽說絕世精品《韓熙載夜宴圖》落在了北京一古玩商手中,忙趕去看畫,鑒定為真品後,當場決定以五百兩黃金的高價買下,之前籌劃已久的買房計畫自然泡湯。

得到此畫後,張大千視為無上珍寶,還專門製作了一枚「東南西北,只有相隨無別離」的印章,加蓋在圖卷上。然而到了1951年,旅居香港的張大千移居國外時,突然以籌措路費的名義,將手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及五代南唐董源的《瀟湘圖》、元代方從義的《武夷山放棹圖》以低價賣給了一位朋友,其中,《韓熙載夜宴圖》只賣了兩萬美金。不久,在周恩來的指示下,時任國家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局長的鄭振鐸趕赴香港,從張大千那位朋友手中以原價購回了三幅畫作。張大千最終以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將三幅國寶巧妙地留在了祖國大陸,現均收藏於故宮博物院。

關於《韓熙載夜宴圖》創作緣由,有兩種不同說法:《宣和畫譜》記載說,後主李煜打算重用韓熙載,得知其「多好聲伎,專為夜飲,雖賓客棵雜,歡呼狂逸,不復拘制。頗聞其荒縱,然欲見樽俎燈燭間觥籌交錯之態度不可得,乃命(顧)閎中夜至其第,竊窺之,目識心記,圖繪以上之」;《五代史補》則說,韓熙載晚年生活放縱,「偽主(指李煜)知之,雖怒,以其大臣,不欲直指其過,因命待詔畫為圖以賜之,使其自愧,而(韓)熙載自知安然」,李煜想藉此圖來規勸韓熙載,希望他有所悔改。無論如何,此畫是顧閎中奉詔而作是確認無疑的。據史書記載,另一待詔周文矩也曾作《韓熙載夜宴圖》。元人湯垕在其著作《畫鑒》中記載:「李後主命周文矩顧弘中圖韓熙載夜宴圖,予見周畫二本;至京師見弘中筆,與周事迹稍異。」可見元代時顧閎中、周文矩兩畫尚在。

顧閎中,生卒年不詳,江南人,南唐元宗、後主時為畫院待詔,擅畫人物,是目識心記的寫生高手。周文矩(約907~975),江寧句容(今江蘇句容)人,為人美風姿、擅丹青,頗具精思,工畫人物,尤擅仕女,多畫宮廷生活,傳世作品有《琉璃堂人物圖》、《重屏會棋圖》、《宮中圖》。二人齊名為五代的人物畫大家,在中國美術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現傳世的《韓熙載夜宴圖》世代記為顧閎中所作,因其畫卷題跋中有:「顧閎中,南唐人,事後主為待詔。善畫,獨見於人物。是時中書舍人韓熙載,以貴游世胄,多好聲伎,專為夜飲。雖賓客雜搡,歡呼狂逸,不復拘制。李氏惜其才,置而不問。聲傳中外,頗聞其荒縱。然欲見於樽俎間觥籌交錯之態度不可得。乃命閎中夜至其第竊窺之,目識心記,圖繪以上之。此圖乃顧閎中之所作也。」但經文物專家沈從文先生考證,此畫並非顧閎中原作,而是北宋人所臨摹,主要依據有兩點:一是畫中人物除韓熙載、僧人德明、狀元郎粲三人外,其餘男子皆穿綠衣,這是降官的服色,正好是南唐投降後不久宋朝頒布的法令,降官「例行服綠,不問官品高下」,此令至淳化元年(990年)始廢;二是畫中凡閑人均「叉手示敬」,這其實是宋人禮儀。

無論作者是誰,就人物畫而言,《韓熙載夜宴圖》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水準,千年以來,凡有此畫著錄的各書都對它有極高度的評價。

這幅畫全長三米,以連環長卷的方式描摹了當晚韓熙載夜宴中的情形,共分五段,每一段畫面以屏風相隔——第一段「聽樂」,描繪韓熙載在宴會進行中與賓客們聽歌女彈琵琶的情景,表現了賓主全神貫注側耳傾聽的神態;第二段「觀舞」,描繪韓熙載親自為舞女王屋山擊鼓,賓客都以讚賞的神色注視著韓熙載擊鼓的動作,似乎都陶醉在美妙的鼓聲中;第三段「暫歇」,描繪宴會進行中間的休息場面,韓熙載坐在床邊,一面洗手,一面和姬妾談話;第四段「清吹」,描繪韓熙載坐聽管樂的場面。他盤膝坐在椅子上,好像在跟一個姬妾說話,另有五名樂伎做吹奏的準備,她們雖然坐在一排,但參差婀娜,各有不同的動態,毫不呆板;第五段「散宴」,描繪眾賓客與姬妾們談話的情景。

這幅畫的精彩之處,在於把眾人玩樂時的神情和不同性格表現得十分逼真,用筆細潤圓勁,設色濃麗,人物形象清俊娟秀,栩栩如生。尤其深入描繪了韓熙載晚年失意,沉鬱寡歡的複雜性格——畫中韓熙載雖然處於夜宴歡場當中,卻始終雙眉緊鎖,表情冷漠,在他身上凝聚著深沉的現實矛盾和精神上的空虛苦悶。精微細膩的刻畫使得這幅畫超越了一般私人生活的描寫,成為反映出那個特定時代風情的傑作,表面的歌舞昇平,掩飾不住深刻的危機,韓熙載貌似風流實則悲苦難言的情態,亦超出個人情感的狹小範圍,成為南唐王朝「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生動縮影。

韓熙載,字叔言,淮州北海(今山東)人,平盧軍留後韓光嗣之子。他自幼勤學苦讀,曾與同鄉好友史虛白一道隱居在中嶽嵩山讀書,後遊學於洛陽,並參加科舉考試,一舉考中進士,此時他才二十歲出頭,正是胸懷天下的年紀。天成元年(926年),後唐發生多起兵變,中原陷入一片混亂,韓光嗣被殺,韓熙載被迫離開中原,與史虛白一道在好友李谷的掩護下逃往南方。

李谷,字惟珍,潁州汝陰(今安徽阜陽)人,後唐進士,為人厚重剛毅,善談論,與韓熙載交好。他因為家鄉靠近淮水,熟悉地形,讓韓熙載、史虛白偽裝成商賈,從正陽渡淮河,這樣可以順利逃入對面吳國境內。傳說幾人分手前舉杯痛飲。韓熙載對李谷說:「吳國如果用我為宰相,我必將長驅以定中原。」李谷回答說:「中原如果用我為相,我取吳國如同探囊取物。」於是二人就此預定,各自要有一番作為。後來周世宗柴榮果然用李谷為相,採用其謀奪取了南唐淮南之地,李谷進封為趙國公,入宋後不久病死,宋朝贈其侍中,可謂仕途順利、一生榮光,而韓熙載和史虛白在南唐卻無所作為。

當年七月,韓熙載與史虛白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到達吳國都城廣陵(今江蘇揚州)。當時吳國大權已經旁落,執政的實際上是徐知誥,也就是後來的南唐烈祖李昪,朝中最受信任的大臣為宋齊丘,史虛白一見他就說:「吾可代彼。」(《南唐書》)宋齊丘很是不平,想殺殺史虛白的傲氣,便設宴招待,等他喝得半醉時,有意讓他寫作朝廷書檄、詩賦、碑頌等各種文體。不料史虛白握筆在手,筆不停綴,瞬間寫完,詞采磊落,坐客驚服。徐知誥很是賞識,問他軍國大計,史虛白說:「中原方橫流,獨江淮阜。兵食俱足,當長驅以定大業,毋失事機,為他日悔。」意思是讓吳國趁中原兵亂,一舉北上,儘快實現統一大業。然而徐知誥正謀劃從吳國奪權,自己當皇帝,哪裡有這等遠見,因而只是敷衍了事。史虛白看出此人不足以謀,便以有病為由推辭官職,果斷離去,從此寄情山水,詩酒自娛,絕意世事,後與其子合力著有《釣磯立談》一書。

史虛白看出徐知誥目光短淺、成不了大事,韓熙載肯定也能看出來,只是他出身顯貴之家,少年得志,名利之心極重,不肯輕易離開宦場。初見徐知誥時,便獻上《行止狀》一篇:

熙載本貫齊州,隱居嵩岳。雖叨科第,且晦姓名。今則慕義來朝,假身為價。既及疆境,合貢行藏集。聞釣巨鰲者不投取魚之餌,斷長鯨者非用殺雞之刀。是故有經邦治亂之才,可以踐股肱輔弼之位,得之則佐時成績,救萬姓之焦熬,失之則遁世藏名,卧一山之蒼翠。某妄思幼稚便異諸童,竹馬蒿弓,固罔親於好弄;杏壇槐里,寧不倦於修身,但勵志以為文;每棲心而學武,得麟經於泗水,寧怯義圖;受豹略於邳圯,方酣勇戰。占惟奇骨,夢以生松,敢期隆印之文,緬愧擔簦之路。於是攖龍頷虎鬚,繕獻捷之師徒,築受降之城壘,爭雄筆陣,決勝詞鋒,運陳平之六奇,飛魯連之一箭。場中勁敵,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鴻儒遙望而進。摧堅壘橫行四海,高步出群,姓名遂列於煙霄,行止遂離於塵俗。且口有舌而手有指,腰有劍而袖有錘。時方亂離,跡猶飄泛。徒以術探韜略,氣激雲霓,瞋目張而閃電搖,怒吻發而驚雷動。神區鬼甸,天蓋地車,斗霹靂于山中,未為蹺捷;唱樗蒲於筵上,不是酋豪。蘊機謀而自有英雄,伏勁節而豈甘貧賤。但攘袂叱吒,拔劍長嗟。不偶良時,孰能言志。既逢昭代,合展壯圖。伏聞大興隆基,聿齊文教,聯顯異於中土,走明思於外夷。萬邦咸貞,四海如砥,燮和天地。岩廊有禹、稷、皋陶、洒掃煙塵;藩漢有韓、彭、衛、霍,豈獨漢稱三傑,周舉十人,凝王氣於神都,吐祥雲于丹闕。急賢共理,侔漢氏之懸科。待旦旁求,類周人之設「學而」。又鄰邦作畛,敵境連封。一條之雞犬相聞,兩岸之馬牛相望。彼則恃之以力,數言而頓見傾亡。此則理之以賢,一坐而更無騷動。由是興衰之勢,審吉凶之機得,上順天心,次量人事。且向明背暗,舍短從長,聖賢所圖,古今一致。然而出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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