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日暮蒼山

踏上了長干橋,終於要進城了,金陵城就在眼前。以往雖有不少苦難的日子,但至少她還相信,幸福即使不在路上,也一定會在路的盡頭。而如今她已經清楚地知道,路的盡頭,將是黑暗的牢獄。她突然回過頭去,朝身後的樊若水歉然一笑,隨即縱身躍入了秦淮河中……次日清晨,張泌父子與耿先生徑直雇了車出城來到聚寶山,到琊琊榭時,王屋山正收拾細軟包袱,預備溜之大吉,見三人進來,忙將包袱藏在床頭,遲疑了一下,問道:「三位一大早到此,有何貴幹?」耿先生笑道:「王家娘子,你好聰明啊。這韓府裡面,沒有一個人是省油的燈,但最聰明的人卻是你。老實說,貧道這一輩子見過的聰明人不少,但像你這樣心計如此深沉的女子,貧道還是第一次見,佩服,佩服。」嘿嘿了兩聲,也不知道是讚美還是嘲諷。王屋山驚道:「鍊師此話何意?」耿先生道:「咦,你下毒殺了人,難道還要裝做不知道么?」

原來張士師昨晚意外發現《夜宴圖》中王屋山跳舞的時候手指並沒有戴尖護甲,然而下場的時候卻突然戴上了,這樣的場合尖護甲只會礙事,沒有絲毫用處,除非是裡面另有玄機。她下場後故意撞到李雲如,再假裝賠禮道歉,拿金杯來斟酒,趁機將尖護甲中預藏好的毒藥下在了酒中,再將毒酒奉給李雲如。李雲如礙於情面,不得不接了過來,根本就不知道喝下的是毒酒。因為毒下在王屋山自己的金杯中,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以為是有人要殺王屋山抑或是韓熙載,結果卻誤殺了李雲如。誰又能想得到,王屋山自己才是真正的兇手,一切都是她事先精心策劃好的局。她偶爾聽到江寧府差役梁尚與姜聞在門外議論《夜宴圖》一事,也聽說過顧閎中有過目不忘之能,擔心他的畫會泄露自己的機密,就要挾郎粲去燒畫。郎粲自己不敢做,又出高價從街上雇了個閑漢,他則躲在顧府附近等待消息,後來聽說火沒有燒起來,一時來不及去找到那閑漢興師問罪,自己爬上牆想看看情形到底如何,不料卻被守在暗中的顧府僕人抓了個正著,由此供出了王屋山。不然的話,張氏父子無論如何都懷疑不到王屋山身上。這本是個比毒西瓜更天衣無縫的殺人計畫,無懈可擊,若不是王屋山自亂陣腳,即使有《夜宴圖》在手,旁人恐怕也很難發現破綻。

王屋山卻還要強辯,道:「你們是說我殺了李雲如么?不不,絕對沒有,我絕對沒有殺人。」耿先生道:「嗯,那貧道便直說了,雖然你王家娘子愛的人是郎粲,但你因為某種原因,並沒有打算離開韓府,所以當你看到李雲如越來越得到韓熙載的寵愛時,便動了殺機……」王屋山的臉色剎那間變得甚是難看。

張泌走到梳妝台前,拉開首飾盒,果見裡面有一隻尖護甲,拿過去交給耿先生。耿先生聞了聞,道:「嗯,是斑蝥,正是金杯毒酒中的毒藥。」張士師也找出了藏在床頭的包袱,揚了揚,道:「是不是怕陰謀敗露,正預備逃跑?」

王屋山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沮喪道:「我知道她懷了孩子後,生怕……生怕……」耿先生道:「你是怕李雲如從此地位牢不可破,就想精心策劃、下毒殺她?」王屋山急忙辯解道:「不不……我沒有要殺她!我往金杯中下的只是墮胎藥,不是毒藥。你們說的什麼斑蝥,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你們不信可以去銀行懸壺醫鋪問問,我就是在那裡買的葯。」

三人大感意外,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耿先生嘆道:「李雲如的孩子,並不是韓熙載的。」王屋山十分驚訝,道:「不是相公的么?難道……難道是舒雅的?呀,早知道,我又何必……」又忙道:「我真的沒有下毒,一定是另外有人在我酒杯中下了毒藥,想要毒死我……」臉上露出了驚懼的神色。

三人見她如此害怕,便信了她的話,只交代她不得輕易離開韓府。出來琊琊榭,一時無語,這案子案情真可謂山重水複,本以為見到了曙光,卻又出現了一重厚厚迷霧。商議了幾句,預備先下山驗證王屋山的話。張士師道:「阿爹不是還想見見韓相公么?」張泌點點頭。不料尋過去,老管家卻說韓熙載天還沒亮就下山了,也沒有說要去哪裡。三人只好就此下山。

耿先生忽道:「典獄,韓熙載會不會又去了大獄去找德明?」張士師道:「鍊師放心,我人未到,封條未揭,誰敢開門?」口中這樣說,心中還是有些打鼓。慌忙回到江寧縣衙,見獄門封條尚屬完好,這才放心開了封條,吩咐獄卒一定要嚴加看守。

張士師又取了那金杯證物,三人一齊來到王屋山提到的懸壺醫鋪,說明情由。那店主名叫留一刀,五十餘歲,詢問他買家姓名他總推說不記得,但卻爽快地接過金杯,略略一聞,便道:「沒錯,是我這裡賣的墮胎藥。」

耿先生是個道士,自幼出家,並不知道斑蝥也是可以用來墮胎的,忙問道:「可這斑蝥不是毒藥么?」留一刀雙眼一翻道:「不毒怎麼墮胎?」張士師道:「難道你就不怕毒死人么?」

留一刀見他一身公服,忙道:「差大哥可千萬不要話中有話,用斑蝥做墮胎藥墮胎,可是民間流傳了好幾百年的藥方。」頓了頓,「再說了,墮胎本來就是有風險的,誰也沒逼著她墮呀。」張士師道:「那你知道有人為了墮胎吃了墮胎藥後被毒死的事嗎?」留一刀道:「只聽說女人有難產死的,從來沒聽說吃墮胎藥中毒死的。」

張泌道:「瞧這懸壺醫鋪的名字,料來閣下也有懸壺濟世之心,葯本該用來救人,閣下卻賣墮胎藥只求漁利,豈不是有違醫德?」留一刀重重看了他一眼,肅色道:「大約一年前,一名叫小蘭的年輕女子持一對金釧來店裡買墮胎藥,被我嚴詞拒絕。過了一日,她又添了兩枝貴重珠花,只為求葯,也被我趕走。過了幾月,已經是冬天,某晚小蘭再來店中時,身孕已成,她哭斥如何命苦,為一老年男子所迷,又指責是我戕害了她母子性命,我還未及反應,她便沖了出去。次日,有人在飲虹橋下發現了她的屍體。」

張士師詫道:「原來她就是半年前跳飲虹橋自殺的女子。」留一刀道:「正是。這件事我後來仔細思量,小蘭自殺無非是姦情敗露,為家族所不容,當初我若是同意賣葯給她,她墮下胎兒,猶可以活命。我本欲成全那胎兒之命,結果反害了母子兩條性命。敢問老公,換作你,要如何做才不算有違醫德?」張泌默然無語,良久才道:「冒犯了。」轉身走了出去。

張士師卻突然想起一事來,又問道:「店主剛才說這墮胎藥放入酒中可用銀針驗出有毒,若是放入茶水中呢,還能用銀針驗毒么?」留一刀道:「咦,看不出你小哥兒倒是個行家。墮胎藥放入茶水中,銀針插進去變黑,皂角水一擦就掉了,無法驗出有毒,但卻有一股奇特的味道;若是放入酒中,氣味是沒了,銀針卻可以驗出毒來。」

張士師大喜過望,忙謝過店主,出來告訴父親道:「原來之前我並沒有冤枉舒雅,他往李雲如的茶水中下了墮胎藥,墮胎藥放入茶水和酒水中,銀針的反應是不同的。」耿先生道:「呀,那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么?」三人免不了又嘆息一回。

張士師道:「王屋山沒有說謊,這金杯毒酒原來並不能致人死地,可李雲如到底是如何中毒而死呢?」張泌道:「只有一個法子能知道,重新驗屍。」張士師道:「可之前韓熙載與李家明聯名寫下請文,申請免驗李雲如屍首。若要重新驗屍,須得二人同意,恐怕要再費一番周折。」張泌道:「現下韓熙載不在府中,李家明也被關在大獄裡……」張士師道:「孩兒明白了。」招手叫過街頭一閑漢,請他去江寧府傳話,自己先與父親、耿先生再往聚寶山而去。

耿先生問道:「毒瓜案德明招供了么?」張士師道:「只承認了他是宋人細作。對於毒西瓜案,他的話總是模稜兩可,不承認也不否認,加上府尹總是胡亂髮問,恐怕這案子要審上好一陣子。」驀然從「毒瓜案」中得到了提示,眼前一亮,問道:「鍊師,最初談及如何往西瓜中下毒,你提到了荊軻刺秦的故事,鍊師當初的本意是要提醒我或許西瓜無毒、玉刀有毒,但我現在卻突然想起來了,或許李雲如並非飲毒酒而死,而是中了什麼有毒的利器。」張泌頓時醒悟,道:「說得極是。」

三人重新回來韓府,也不驚動諸人,悄然來到酒窖中。李雲如冷冷清清躺在角落裡,儀態頗為安詳。雖說酒窖陰涼,但畢竟還是夏天,屍體已經開始有濃重異味。張士師靈機一動,取了一壇酒開封,潑到地面上。濃郁的酒香掩蓋了部分屍臭和腐爛的西瓜氣味,總算不那麼難聞了。

張泌大致檢驗了面、頸、手、腳等裸露在外的部位,一無所獲,才道:「怕是要有勞鍊師了。」耿先生道:「張公何必客氣。」本來公人驗屍不必忌諱男女,但既有女眷在場,自該盡量尊重死者,當下父子二人退出酒窖,留耿先生一人在裡面尋找外傷傷口。

過了一盞茶工夫,裡面還沒有動靜,張士師不免著急起來,道:「要不要孩兒下去看看?」張泌道:「鍊師是個仔細人,再等一等。」正乾等時,望見江寧府差役封三正領著數人穿過石橋。張士師驚道:「怎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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