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畫外之音

耿先生心頭卻莫名的沉重,難怪那差役梁尚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家——這裡所有人的關係都是微妙的,他們都在互相隱瞞著、欺騙著,情感上的糾葛如一團亂麻,連怨恨都是如此錯綜複雜,實非外人所能理解。

卻說張泌與耿先生一早趕去韓府,出城中正遇到新科狀元郎粲在長干橋 上徘徊。耿先生有意叫道:「狀元公,我們正要去韓府,一起去吧?」郎粲道:「啊……這個……」耿先生道:「咦,你站在這裡,不是正要去聚寶山么?」郎粲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路過這裡……不過,請問那個……典獄君找到兇手了么?」張泌道:「你為何懷疑往金杯中下毒的是舒雅?」郎粲道:「他……噢,不是,我也只是猜測。」

耿先生冷笑道:「難道狀元公以為旁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與王屋山……」郎粲當即漲紅了臉,暴怒道:「不可胡說!」張泌道:「我關心的是真相,只在乎誰是兇手,對那些風流韻事沒有任何興趣。狀元公,請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不然的話,舒雅真是兇手,你便是知情不報,舒雅不是兇手,他可以反告你誣陷。對閣下而言,當下最要緊的還不是仕途前程么?」

這幾句話打中了郎粲的要害,他便如一隻斗敗的公雞,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囁嚅半晌,才道:「我曾經聽屋山提到她撞見過李雲如和舒雅的私情,還握有實證……所以我懷疑是舒雅要殺屋山,結果卻誤殺了李雲如……」耿先生道:「你之前為什麼一直不說?」郎粲道:「這個……」張、耿不再睬他,自往聚寶山而去。

山路泥濘難行,不多會兒張泌便滿腳是泥,耿先生的鞋襪卻甚是乾淨,只有側邊粘有少許泥巴。到了竹林,正遇到正從韓府中出來的江寧府差役梁尚。梁尚一見二人,便喜滋滋地道:「二位來得太好了,小的這裡有件要緊物事要給張公看。」一揚手中,卻是一封信。

張泌接了過來,信皮上並無一字,掏出來信紙打開,念道:「鶗鴂 驚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開有約腸空斷,雲散無蹤夢亦迷。小立偷彈金屈戌,半酣笑勸玉東西。琵琶還似當年否,為問潯陽貧家女。」

梁尚道:「這是小的在王屋山枕頭下發現的。」耿先生奇道:「你偷入女子的閨房了么?」梁尚惶然道:「不是,絕不是……小的和姜聞二人奉典獄之命留在韓府,防止有人加害王家娘子,剛好昨晚小的當值下半夜,忽聽到她在房中喊叫,以為出了事,忙到門外問她有沒有事,她只是叫喊,小的擔心她有事,就沖了進去,誰知道她只是在發噩夢,所以小的又退了出來。出來時,剛好看見枕角下這封信,見她收藏得妥帖,估摸一定很重要,順手就帶了出來,或許對案情有用。」又問道,「這詩寫的是什麼意思?」張泌道:「似乎是哪家男子寫給李雲如的。」耿先生道:「嗯,這個好說,請韓熙載一看便知道是誰的筆跡。」其實她心中早已經猜到這詩是誰的,但作為物證,畢竟不能靠猜測。

三人忙進來韓府,卻見前院中靈堂已經搭好,白幡、紙箔、香燭應有盡有,卻惟獨缺少了一具靈柩,當然也沒有屍體,由此顯得很是不稱。堂中恰好只有韓熙載一人悶坐那裡,似在發獃,又似在打盹。梁尚正要上前叫他,耿先生見他精神萎靡,情狀十分可憐,忙止住梁尚,打了個眼色,領著二人走開。

到了院外,張泌才道:「鍊師是不忍心么?」耿先生點頭道:「他已經如此凄涼,如果再讓他知道李雲如有外遇……」張泌道:「也好,不如乾脆直接去問寫信者本人。」梁尚奇道:「原來張公早已經知道是誰寫的了。」張泌點點頭。

他們正欲往後院去尋人,忽見秦蒻蘭從復廊中逶迤而來,便忙向她打聽舒雅的情況。秦蒻蘭道:「舒雅是歙州人,雲如兄妹家貧,流落歙州時,恰好租住舒家的房子,多得舒雅幫助。後來雲如兄妹將他引薦給我家相公,相公愛惜他的才華,破例收了他做門生。」耿先生道:「李雲如當是潯陽人了?」秦蒻蘭道:「正是。」又問道,「怎麼,你們是懷疑舒雅么?」張泌便取出那封信交給秦蒻蘭,她略略一掃,便驚叫道:「果然是舒雅的筆跡!」

張泌問道:「舒公子現下人在哪裡?」秦蒻蘭道:「他與家明在花廳旁邊的廂房裡休息,我領諸位去。」耿先生見她面色蒼白,滿臉疲倦,忙道:「娘子太過操勞,不敢再有勞,請自去歇息。」秦蒻蘭便不再堅持,道:「也好,各位請自便。」

三人穿過復廊,卻見舒雅正穿過東面石橋,往李雲如生前居住的琅琅閣而去。梁尚正要出聲叫他,張泌道:「不必,我與鍊師自去找他。」

舒雅卻只在石橋上反覆徘徊,始終不敢再往東多踏一步,彷彿心中有所畏懼。忽聽得背後有人問道:「你是內心有愧么?」驀然回頭,只見張泌與耿先生正站在橋下,其中一人的手中還舉著最要命的那封信,當即驚道:「這信……這信怎麼到了張公手中?」張泌道:「這信應該是公子寫給李家娘子的吧?」一邊很留意地觀察對方的反應。

只見一陣紅潮湧上舒雅那張靦腆溫和的臉,他遲疑了下,居然點了點頭,道:「不過這信……」張泌道:「但信卻落入了王屋山之手,而且她一直拿這封信來要挾你,對么?」舒雅無奈地點了點頭。

張泌道:「所以你一心想要殺王屋山滅口,往金杯中下毒,不料卻誤殺了李雲如。」舒雅驚道:「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想殺任何人……」張泌道:「你是預備去琅琅閣么?」舒雅道:「嗯,想最後去看一眼……」語氣突然變得抑制不住的哀傷,「我本來是為了雲如才從歙州家鄉來到金陵,如今雲如不在了,我一刻也不想多留在這裡……」

耿先生道:「如果你沒有下毒,難道你不想查出兇手為李雲如報仇么?」舒雅絕望地道:「人都死了,查出兇手又有什麼用?能讓雲如活過來么?能讓她肚子里的孩子活過來么?」他不願意再與二人多說,也不再去顧及張泌手中那封信,匆忙步下石橋,往花廳而去。

張泌凝視他的背影,搖了搖頭:「不是他。」耿先生道:「嗯,他愛的女子死於非命,他的心中也仍然只有愛、沒有恨,這樣的一個人,不可能是殺人兇手。」

然而舒雅心中並非只有愛、沒有恨,這兩天以來,他一直為李雲如之死哀傷難過,神不守舍,根本沒有力氣去思考過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兇手,不過適才張泌的質疑倒是陡然提醒了他一件事。他來到廂房中,李家明只穿著一身內衣,埋頭正飲悶酒,半醉不醒,見舒雅進來,也不理睬。

舒雅掩好了門轉過身,面對李家明時卻又有些躊躇起來,半晌才道:「家明,我有些話想說……」李家明不耐煩地道:「有什麼話就快些說吧,我一直就看不慣你吞吞吐吐的那個窩囊樣兒。」舒雅猶豫道:「我想說……雲如……雲如……」

李嘉明又飲下一杯酒,狠狠地瞪了舒雅一眼。出人意料的是,這一眼反倒給了他力量和勇氣,他飛快地將下面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我和雲如一直有私情,曾經被王屋山撞見過。王屋山還拿到了我寫給雲如的一首情詩,一度威脅說要告訴恩師知道。我有些害怕,曾經跟雲如暗中商議,想逃回歙州老家,但云如卻是不肯,說她自有辦法對付王屋山……」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李家明。李家明依然自顧自地飲酒,毫無異色,彷彿他早就知道這些事。

舒雅壯了壯膽子,繼續說道:「所以我懷疑是雲如要殺王屋山,結果反倒是她自己在混亂中誤打誤撞地喝下了毒酒……」李家明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你胡說什麼?」舒雅一下子膽怯了,囁嚅了半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家明怒道:「你再說一遍試試!」舒雅只低頭不作聲。李家明大聲道:「我告訴你小子,雲如彈完琵琶下場後,一直坐在我和韓相公中間,不要說她根本沒有機會下毒,就算她要下毒毒死王屋山,以她的精明,怎麼會自己喝下親手下了毒的毒酒呢?」舒雅見他發了火,不敢再接一句。

李家明又道:「小時候我們家裡窮,娘親又去世得早。雲如小小年紀就操持家務,她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卻能記住複雜的賬目。通常她從集市上買了東西回來,種類再多,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說出它們的價錢,從未出過一點差錯。她這麼精明,怎麼會弄錯金杯呢?」

舒雅聽他提起陳年往事,很是心酸,忙道:「我知道雲如不會錯,可是……」李家明道:「要說雲如真有什麼錯,就錯在一直對你舊情難忘!我真不明白,你有什麼好……」舒雅分辯道:「我和雲如彼此真心……」李家明道:「行了行了……你們那點事我比誰都清楚。我就不該把你介紹給韓熙載當門生的,你不來金陵,雲如說不定也不會死……」

舒雅大氣也不敢出,畏畏縮縮了半天,終於還是說了出來:「雲如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李家明一下子呆住了,愣了半晌,才道:「雲如肚子里的孩子原來是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妹子是你師母,與她偷情是一回事,讓她懷上你的孩子則是另外一回事?」舒雅沮喪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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