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瓜田李下

果真是又不知不覺地到了老圃瓜地,卻只是一片綠油油的空曠與寂靜。以往老圃西瓜名譽金陵,總有人來瓜地里偷瓜,所以瓜季時老圃吃住總在瓜地里,就是為了防人偷瓜。如今主人已去,滿地的西瓜卻是再無人敢偷半個。血水西瓜的故事一夜之間已經傳遍全城,在人們看來,這瓜地里不知道埋藏多少邪惡,西瓜的結局已經可以預料,無非是在地中自行乾癟、爛掉。這西瓜的罪惡陰影,到底還要在金陵人頭上籠罩多久?

話說張泌、耿先生帶著仵作楊大敞匆忙離開韓熙載府邸,差役朱非、霍小岩又追了上來,五人一道下山。張泌始終不說要去何處,朱非等雖覺詫異,也不好多問。中途陸續遇到差役帶上顧閎中、周文矩、韓曜、郎粲等人上山,亦有不嫌麻煩趕去韓府看熱鬧的好事者。到得聚寶山山腳,之前載過張氏父子的車夫竟然真的還在山腳下等待,張泌、耿先生與仵作楊大敞上車先行,朱非問起要到何處會合時,張泌只說了四個字:「老圃瓜地。」

一路上,張泌、耿先生始終不發一言,楊大敞不知情由,竟也能忍住不問一字。只有那車夫格外失望,豎起耳朵都未聽到車內隻言片語。他猜車內之人當有意如此,不過既是要去老圃瓜地,又有仵作跟著,必然是跟老圃有關,只有鐵了心跟在後面,必然能知道真相,明日他就是這金陵城最受歡迎的車夫了。

天悶熱得厲害,黑雲壓頂,似一場暴風雨將要來臨。到了北門,車水馬龍,人流如潮,都是些一大早到玄武湖避暑賞玩的金陵人,甚至還有不少權貴,因擔心下雨,匆忙從城外趕回。見一時不得通過,張泌三人便下了車,預備步行出城。車夫叫道:「喂,你們還沒有給車錢呢。」三人腦海各自盤旋著案情,早就忘了此事,聽了車夫喊話,才會意過來。張泌忙一邊賠罪,一邊上前付錢,車夫見是鐵錢,委實不願意接受,不過瞧在韓府怪案的份上,也勉強收了。

一出城門,便望見偌大一片瓜地籠罩在水氣當中,像是蒙上了一層輕紗。老圃正一人站在瓜地最南邊的李子樹下,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再走得近些,便看到他手中提著把鋤頭,眼睛一會兒望望大道上的人流,一會兒看看自己腳下,神色極是張皇。

張泌遠遠望見,嘆道:「看來鍊師所料不錯,這裡果然是有問題。」楊大敞忍不住問道:「鍊師認為是老圃往瓜中下毒么?」他雖然是問話,言語中卻有全然不能相信的質疑。耿先生道:「老圃世代賣瓜,若說他往瓜中下毒,想來誰也不信。」楊大敞一時愣住,不知道她是真的這樣想,還是故意在說反話。

三人小心地走進瓜田,老圃面向李子樹、背對眾人,注意力又全在他自己腳下,竟是絲毫沒有留意。稍走得近些,便見到他身上那件無袖開襟小褂子背上已完全濕透,似是水洗過一般。

耿先生叫道:「老圃!」老圃本能地橫起鋤頭,轉過身來,見到三人,駭異得呆住,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將赤著的雙腳來回交叉摩挲,彷彿剛被蟲子盯過。張泌也不理他,回頭道:「還請仵作驗一下李子樹下的土壤是否有毒。」楊大敞和老圃均大吃了一驚,異口同聲地問道:「什麼?」

原來秦蒻蘭陪耿先生四下逛時,無意中提到韓府花草樹木生得好全在於滋養了聚寶山水靈氣,耿先生突然想起曾聽過有人用墨汁澆地,養出黑色的牡丹,由此得到提示——想那毒西瓜會不會是有人不斷用砒霜水澆地,日積月累,毒藥慢慢滲進了生長中的西瓜,正如小布所言,成為了一個「天生有毒的西瓜」?她將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對張泌說後,張泌竟也信以為然,二話不說,便徑直往瓜地而去,因要檢驗土壤毒性,所以又帶上了仵作。

楊大敞也是經驗老道之人,一驚之後便即會意過來,無需張泌再多作交代,雖然半信半疑,還是打開竹籃,取出一個空碗,自水袋倒進半碗水,又要借老圃的鋤頭。老圃呆若木雞,渾然沒有反應,楊大敞自己上前奪下鋤頭,皺眉道:「老圃,你鋤頭鋤刃缺了一角,怎生也不重新打一把新的?」老圃期期艾艾,也不說話。張泌一指那最粗的瓜蔓,道:「那裡便是摘下那兩個大瓜的地方。」楊大敞走過去鋤起一撮土放入碗中,等那土完全泡散了成了一碗稀泥水,才取出銀針,如法炮製地檢驗。

正忙碌中,忽聽得背後有人陰惻惻地問道:「看來是老圃有問題。」眾人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那載過張泌等人的車夫,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到了瓜地里來看熱鬧。未及回答,半空中一聲驚雷響,瓜地邊的馬匹受了驚嚇,自行拖著車狂跑。車夫再也顧不得看熱鬧,慌忙扭身去狂追馬車。

然則楊大敞驗出來的結果卻是土壤無毒。張泌大感意外,沉吟許久,才道:「煩勞再驗一下那瓜蔓。」勘驗之後,瓜蔓也是無毒,看來「天生有毒的西瓜」並不成立。

張泌一言不發,只反覆在李子樹下徘徊。那老圃站在一旁,死瞪著張泌,汗水淋漓而下。耿先生喃喃道:「看來有場大雨。」又溫言問道,「老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老圃也不回答,雙眼卻是半分不離張泌。耿先生道:「瞧你神色,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妨說出來聽聽,貧道或許可以幫上忙。」老圃失聲道:「都死了人了,還不是大事么?」張泌目光如電,瞬間掃到老圃臉上,問道:「死的是什麼人?」老圃道:「是……」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張泌眼睛如刀鋒般銳利冰冷,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立即改口道,「死的不是韓相公家的女人么?」

猛只聽見頭頂又是一聲驚雷,陡然狂風大作,塵土枯葉亂飛,眼睛迷得幾無法睜開。忽又聽得「呼啦」一聲巨響,瓜地邊那小小瓜棚竟被大風吹塌了。老圃跺腳道:「咳。」忙回身往瓜棚趕去。

張泌奇道:「這老圃明明心中有鬼,又是緊張又是害怕,為何我卻瞧不出這瓜地中的端倪?」耿先生道:「嗯,看情形當是陣雨,不如我們先去城門那邊,一邊避雨一邊盤問老圃,也許有所發現。」張泌點頭,當即往北城門而去。

路過倒塌的瓜棚時,老圃正在一堆亂物中不停地摸索,耿先生忙叫道:「老圃,趕緊先去避雨,回來再找。」老圃「呀」了一聲,似是摸到了什麼要緊的東西,站起身後,見大雨即下,無處容身,也只得跟去門洞避雨。

剛進門洞,雨點便滾滾而下。水柱滂沱,如蛟龍得水,只在片刻之間,天地間就成了白茫茫一片。

耿先生見老圃手裡緊緊攥著塊石頭,一端還拴著根灰撲撲的細繩,大概是他剛從瓜棚中搶出來的物事。那繩子不過是街頭常見的一文錢可以買上一大捆的紅繩,但他手中那石頭卻是綠光盎然,雖塵土難掩本色,顯然是塊上好的玉,忙問道:「老圃,你手裡拿的是什麼?」老圃驚道:「呀!」慌忙將那石頭藏到身後。他很快意識到這不過是徒勞無用之舉,又將手伸出來攤給耿先生看,道:「是塊玉扇墜。」耿先生接過來仔細一看,叫道:「呀,你這扇墜是從哪裡得來的?」

老圃扯起衣襟去擦頭上的汗,這才發現褂子早已經汗濕透了,只好用手往臉上抹了一把,才道:「是別人付的瓜錢。」語氣變慢了許多,聽起來有些小心翼翼。這位老圃一直被認為是個精明的人,臨大事時才知道不過是個瓜農,著實稱不上精明,他那些刻意的掩飾,反而使得自身陷入更加深重的嫌疑之中。耿先生道:「這個『別人』,不會湊巧是秦蒻蘭吧?」

外面雨霧如幄、雨聲若鼓,還不時有雨滴潲 進門洞來。老圃一時沒有聽清,問道:「鍊師說誰?」耿先生又大聲說了一遍。北門門洞深達十餘米,尚有其他人避雨,一聽到有人議論「秦蒻蘭」,不免有些好奇,朝這邊多看了幾眼。幸好這些都是遊人,尚不大清楚震動金陵的韓府命案,不然早就一窩蜂地圍過來了。

老圃訝然道:「秦蒻蘭?」隨即搖頭道,「不是她,是個……」耿先生道:「貧道倒是見過韓熙載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墜,還以為韓府入不敷出,是秦蒻蘭將它當作瓜錢典給了你。」她說得若無其事,旁人聽了都大吃一驚。張泌驚望她一眼,她點點頭,表示確有這麼回事。

張泌心道:「除了西瓜外,這是另一件將老圃瓜地與韓府連接起來的物事,想來必有來歷。」不免極想聽聽老圃如何解釋。卻見他連連擺手道:「不、不,我這塊玉墜絕對跟韓相公無關,是個北方客……」突然呆住,面露驚懼之色,似乎想到了自己以前從來沒有關注過的事情,頓了片刻,才訥訥道,「原來……」

一語未畢,忽一身材高大的人影風風火火闖了過來,嚷道:「原來你們也在這邊避雨!」定睛一看,竟是德明長老。老圃忙雙手合十行禮道:「長老。」神色之間甚是敬畏。

張泌與耿先生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在下山時曾遇見德明長老上山,因差役介紹得以認識,之前僅聞其名而已,只是不知道他為何又下了聚寶山,腳力還在朱非、霍小岩二差役之前,這種「巧遇」定然不是偶然。像眼前這樣的瓢潑大雨,在外面打個轉便會全身濕透,他的僧衣上卻只有少許雨點,顯是在大雨前就已經到達門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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