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案發當時

聚寶山上場夜宴正是韓熙載被免去兵部尚書一職後,若說他有意借夜宴發泄心中不滿,倒也說得通。可如今局勢緊張,國主向北方大宋俯首稱臣,傾盡國庫,送金送銀,亦不能阻止趙家天子統一天下的決心,南唐已是危在旦夕。他韓熙載既是三朝老臣,名望又高,城中正傳聞國主李煜有意起用他為宰相來挽救危局,為什麼他要選擇這樣敏感的時機,開一場這樣盛大的夜宴?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另有玄機?

張士師迎出來時,江寧府尹陳繼善正帶領司錄參軍艾京悠然步上石橋,數名差役只站在橋下,並不跟上,好方便府尹盡情欣賞風景。陳繼善一見張士師,便招手叫他上橋,問道:「典獄君辛苦了。不知道案情可有進展?」

張士師簡短說了是因為驗刀來到韓府,結果新發現西瓜與金杯中是兩種不同的毒藥,至於兇手是如何將西瓜落毒,尚不得而知。陳繼善聽得倒是認真,聽完了卻嘆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張士師一愣,問道:「什麼?」陳繼善道:「你看那裡。」

順著手指望去,正見兩隻紅色大蜻蜓互相追逐著掠過石橋,沿欄杆飛下湖面,在蓮葉上一閃便失去了影子。須臾,又見它們從蓮花後轉出,尾翼粘在一起,盤旋交纏。陳繼善又連連嘆道:「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張士師知道這位上司一向前言不搭後語,也不理會,當即道:「尹君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一件大事要請你幫忙。」陳繼善忙說道:「幫忙不敢當,不敢當,請典獄君吩咐便是。」

張士師說了自己想法,原來他想讓陳繼善以江寧尹的名義召集昨晚參加夜宴的賓客再次來到韓府。陳繼善一呆,問道:「為什麼要來這裡?難道不該去江寧府大堂么?」艾京忙道:「典獄可能是想再現案發情景。」陳繼善道:「典獄,我的典獄,你可知道,韓府夜宴的那些賓客非富即貴,好幾個都是官家眼前的紅人,他們哪會聽你的?別說聽你的了,就是我這三品江寧尹的話,他們也未必會聽。」

張士師正要說話,忽聽見耿先生在背後道:「他們一定會聽府尹的。」陳繼善見到她上橋,驀然現出一絲靦腆的神色來,叫道:「珍珠……」隨即又改口道:「鍊師也在這裡。鍊師的意思是……」耿先生道:「往金杯中下毒的兇手就在賓客中間,這些人個個絕頂聰明,當然知道如果不來的話,就表示心中有鬼。」陳繼善道:「是,是,鍊師說得極是。來人,馬上照典獄說的去辦。」張士師忙將負責傳話的差役叫到一邊,低聲囑咐了幾句,那差役即應命而去。

陳繼善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勉強朝耿先生微笑了一下,側頭吩咐道:「艾參軍,回去趕緊抄幾份夜宴賓客的單子,一份放在我案頭上,其他送我私邸門房處。這些人無論如何都不能再來往了,搞不好一言不合就要送命的呀。」艾京道:「是。」

陳繼善這才朝耿先生拱拱手,道:「改日再去鍊師觀中拜訪。」轉頭又道:「艾參軍,你熟知律法律令,就留在這裡協助典獄問案吧。」艾京忙道:「典獄尊父張縣尉在此,何須下官班門弄斧。」陳繼善心想有理,道:「也好,那我們走了。」絲毫不提去案發現場看看,領人揚長而去,似是他此來只想瞧瞧傳說中的聚寶山韓府,誰知也不過如此。

張士師瞧著他背影,不免露出鄙夷之色來。不過話說回來,韓熙載又能比他好多少呢,在其位不謀其政,虛有大名,頂多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回頭見只有耿先生跟上橋來,其他人都留在岸邊,也不見父親張泌,忙問道:「家父人呢?」耿先生道:「張公還留在酒窖中,有仵作和秦家娘子陪著,他讓你先按自己的想法去辦案。」張士師又驚又喜,問道:「家父真這麼說?」耿先生點點頭,道:「這案子錯綜複雜,又牽涉到政治,無人敢碰。若不是典獄有心,許多證據怕是留不到現在了,真相從此湮滅不說,人與人也會陷入無窮無盡的猜忌當中。」

張士師只覺得她話中有話,似有深意,一時不能領會,便問道:「現在我們該如何做?」耿先生道:「先去兇案現場看看吧。你不是正計畫將所有人重新召回那個地方么?」張士師道:「正是。我現在有原始筆錄在手,若是能再次在原地問案,也許能發現兇手的破綻,比如前後不一致的地方等。」耿先生道:「這確實是個極好的法子。」

步下石橋,張士師忽想起了什麼,問道:「鍊師是不是之前認識仵作楊大敞?」耿先生道:「嗯,貧道以前捲入過命案,正是這個楊大敞誤驗酒水有毒,才使得我身陷牢獄,飽受皮肉之苦,若非張公明察秋毫,發現了真相,只怕貧道早就身首異處了。」

張士師只是大略知道父親在上一任國主在位時破過一件皇宮奇案,救了無辜蒙冤的耿先生一命,但具體事務一概不知,此刻聽說原來與楊大敞有關,不免十分驚訝。但見耿先生只四下環顧,料其不願舊事重提,也不好多問,心下卻想道:「楊大敞被稱是金陵資格最老的仵作,原來也有犯錯的時候。」

又想到當時自己誤斷茶水的情形來,雖覺慚愧,但心中依然疑惑未解:當舒雅被冤枉下毒時,為何他會是那樣的反應——不但不為自己辯解,還露出追悔莫及的內疚來?那明明是初次犯案的兇手的常見表情,他心中到底在後悔什麼?

不知不覺已然來到花廳,依然是一番原貌,就連餚桌上的酒壺、酒杯也還是原來的樣子。眼前的凌亂冷清,再比較於昨夜的門庭若市、濟濟一堂,不免頗生物是人非的凄涼。聽說李家明本來想在這裡為妹妹設置靈堂,但棺木難以通過復廊運到這裡,不得不改在了前院,也幸得如此。耿先生見那陽文金杯果然與之前見過的陰文金杯十分相似,一時陷入了沉思。

張士師問老管家道:「王屋山是否有什麼仇家?」老管家道:「她一個小弱女子,能有什麼仇家?不過……」他有「韓和尚」的外號,脾氣極好,從不在背後說人壞話,是以遲疑了下來。張士師追問道:「不過什麼?」小布接道:「不過王家娘子為人刻薄,人緣不好,這裡的人都很討厭她。比較起來,李家娘子都要比她好許多,至少表面和和氣氣。」張士師心想:「一個能跳出柔美靈動舞蹈的女子,名聲卻是如此不好,唉。」老管家忙道:「當然絕不會討厭到往金杯中下毒的地步。」小佈道:「那倒是。」頓了頓,又問道,「典獄君,剛才在酒窖中,你是說金杯和西瓜中是兩種不同的毒藥,對嗎?」張士師道:「對,西瓜中是劇毒的砒霜,金杯中是藥性慢一些的斑蝥。」小佈道:「如果有兩種毒藥,金杯兇手要害的自然是我家主人,那西瓜兇手到底是想要害誰呢?我一直在想,這世上會不會有天生有毒的西瓜?要不然哪會有人一下子想害這麼多人。」

尚有不少江寧府差役跟進堂來,預備聽候調遣。他們既與張士師不熟,又不知他何以能一飛衝天,因而一直都小心翼翼、屏聲靜息,忽聽得小布這孩子稱什麼「金杯兇手」、「西瓜兇手」,又問西瓜會不會天生有毒,忍不住都大笑了起來。小布見眾人發笑,不服氣地道:「那樹上還會結毒果子呢。」眾人不免笑得更加厲害。張士師心道:「慚愧,其實我自己也有過跟小布一般的疑問。」

他見耿先生死盯著那盞金杯出神,不免很是奇怪,上前叫道:「鍊師。」耿先生倒是嚇了一跳,凝神片刻,嘆道:「這金杯,倒是叫貧道想起一樁舊事來。」牽了張士師的手到一旁僻靜處坐下,開始低聲講給他聽。

原來南唐開國國主李昪原名徐知誥,是徐溫 養子。為了從徐氏手中奪取軍政大權,徐知誥曾預備以毒酒毒殺徐溫親子徐知詢,親自用金杯奉酒道:「願弟弟能活千歲。」徐知詢猜到酒中有毒,故意取了另一盞金杯,將毒酒一分為二,道:「希望和兄長各享五百歲。」堅持要與兄長各飲半杯。徐知誥臉色大變,環顧左右心腹,始終不肯接酒。兄弟二人正當眾僵持時,伶人申漸高假裝貪戀金杯精美,上前奪過兩杯酒一同喝下,揣金杯入懷退出大殿,片刻便頭顱潰爛而亡,可見毒藥藥性之烈,而此刻徐知誥派來解救他的人還在半路上。雖然毒殺未能成功,卻嚇得徐知詢逃離京師,徐知誥由此奪取大權。這件事於南唐不是什麼光彩之事,因而少有人提起。

張士師知道耿先生博古覽今、精通典故,之前聽到她講荊軻刺秦的故事,此刻又聽到如此驚心動魄的金杯毒酒故事,不免懷疑她另有深意,問道:「鍊師是懷疑這兩件事之間有聯繫?」他又想了一想,聯繫到近日不斷聽到的國主李煜將拜韓熙載為相以挽救南唐危局的傳聞,猜道:「莫不是徐知詢後人有意復仇,聽到官家將拜韓熙載為相,刻意謀害韓熙載,以使南唐無人可用?」

耿先生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很為他的想像力意外,旋即搖了搖頭,道:「自古以來,最殘忍的莫過於戰爭與政治,那可比毒藥還要厲害萬倍。」她頓了頓,又道,「你大概也聽說了韓熙載是個人物了。」

張士師雖然不懂政事,但親眼目睹韓熙載周旋於聲色當中,甚至親自下場為姬妾擊鼓,很有些瞧他不起,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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