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不按君臣

果聽見腳步聲窸窸窣窣,有人輕柔地步下地道,舉燭出現在地窖口。微弱的燭光映著她冰肌玉骨的臉龐,當真是丰姿勝仙。一雙眼睛,如寒潭般清澈,卻又如薄霧般朦朧。在場差役大多未見過秦蒻蘭,此刻驚見絕色佳人,只覺得夢遊仙境,遍體發酥,渾然不知道身在何處了。

一路無語下山,楊大敞徑直回了江寧府,臨別連招呼都未打一個。張士師又困又乏,今夜還要到大獄當值,因與孟光熟識,便提出回家睡一小會兒,請他先行回縣衙向縣令回報。

孟光早已看出這件案子非比尋常——兇手的真正目標其實是韓熙載,王屋山與韓熙載的兩隻金杯,雖是一陰一陽,但紋路不明顯,外人很難分辨,兇手是一時混淆,誤將毒藥下進了王屋山的金杯中,不料事不湊巧,那杯下錯了葯的毒酒又被王屋山轉給了李雲如。仔細想想,有心殺韓熙載的人可比想殺王屋山的人多了去了,他隨便一掰指頭,一雙手都不夠用的,正自嘆晦氣,不該接手如此棘手的案子,忽聽得張士師不願與自己即時回報縣令,不禁大喜,暗想:「如此再好不過,正好可以將所有事推在他身上。」

孟光之前與張士師結交,不過因為自己沒什麼真本事,在縣衙里沒一個真正說得上話的朋友,剛好張士師新調來金陵不久,不大清楚同僚底細,兼之張士師是江寧府尹陳繼善指名調來江寧縣之人,諒來很有來頭,因而刻意結識,還頗費工夫地指點他記住了大小京官的面孔,不過都是為了日後能有用得上的時候。但時間既久,才發現張士師與府尹並無任何私人關係,僅僅是一日府尹到句容縣辦公,很是賞識張士師想出的一套巡視大獄辦法,僅此而已。如今張士師無端捲入命案,又擅自越權推問,還出了紕漏,得罪了權貴,搞不好還要被舒雅反告誣陷,當然是有多遠就離多遠。他深險詭譎,心中轉念極快,表面照舊滿面笑容,道:「沒事。典獄忙了一天一夜也累了,先回家休息。我會替典獄向明府說清楚的。」張士師到底還是純樸,信以為真,再三道謝,二人就此分手。

今日是個陰天,並不見太陽出來,天氣卻異乎尋常的悶熱,一絲風也沒有。大街小巷隨處可以見到汗津津的臉,金陵人都被這酷熱折磨得有氣無力了。大黃狗躲在巷口的槐樹下,吐著大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看到張士師過來,只側了下頭,竟連尾巴都懶得搖一下。

匆忙回到家中,老父親卻是不在,忙趕去前院問房主老何,老何也出了門,只有孫子小豆子在家。這小豆子不過才七八歲,生長於市井之間,小小年紀已經極聰慧省事,一定要張士師答應買糖果交換後,才有板有眼告知道:「張公與人有約,出門去了。」又故作神秘狀,道:「對方是個漂亮女人。」張士師素知小豆子頑皮淘氣,又知父親決不會有此事,便道:「你既胡說八道,先前的約定不能算數,沒有糖果了。」小豆子急道:「我可沒有騙你。」

剛好老何出門回來,才知道是女道士耿先生一大早來約父親登高觀日出去了。小豆子笑道:「我沒騙你吧。典獄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可要算數。」張士師這才放了心,笑道:「放心,少不了你的糖果。」很為老父親有此雅興而感到高興,回到房中和衣躺下。勞累了一夜,稍一鬆弛,滿腦子都是韓府的怪案——金杯毒酒,一屍兩命。兇手到底是誰?他要殺的人其實是韓熙載嗎?那血水西瓜又是怎麼回事?毒藥如何能下入瓜中卻不被人發現?這案子實在太離奇了。

他忖得片刻,腦海中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乾脆不再去想。這時候,秦蒻蘭又重新浮現了出來,曳著一身雪衣,美麗而恬靜,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正含情脈脈地朝他微笑,他卻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碩大無比的西瓜,韓府老管家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笑眯眯地舉起玉刀,一刀切下,西瓜應聲裂成兩半,卻沒有瓜瓤,而是滾出一個人頭來——長發散面,怒目圓睜,七竅流血,正是那彈得一手好琵琶的李雲如。剎那間,空中響起了劇烈的《十面埋伏》琵琶樂,金石相交,萬馬奔騰,緊緊逼壓。就在張士師幾乎透不過氣來時,猛然一驚而醒,原來不過是南柯一夢,耳中嘈雜之聲也並非有人在彈《十面埋伏》,而是房主老何正在外面一邊拍門一邊大叫:「小張哥兒!小張哥兒!典獄!典獄!」

張士師自床上一躍而起,奔過去拉開門,卻見老何興奮地站在門口直搓手,一見面便興奮地道:「小張哥兒,你昨夜在聚寶山韓相公府上過得如何?令尊起初還擔心你是不是出了意外,小老兒就說嘛,哥兒肯定是忍不住留在韓府看夜宴了。」

張士師又乏又累,打了個呵欠,抬頭看見,似還未到正午,埋怨道:「何老公,我躺下前去找你問我阿爹時你怎麼不問,偏要等到我睡覺時才來拍門?」老何道:「不是……小老兒適才在巷口聽人說韓府昨夜出了怪案,有個美貌小娘子在夜宴中七竅流血而死。小老兒想小張哥兒既在那裡,肯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所以趕緊來問問。」張士師吃了一驚,道:「這麼快就傳開了?」心想道:「多半是那幫金吾衛士傳出來的。」

卻聽見老何又得意洋洋地道:「何止傳開,簡直是轟動全城!早上小老兒出門時就聽說韓府出了命案,御史、府尹、縣令無人敢接,金陵酒肆的少店主周小哥兒如何不容易,一晚上跑六七家衙門,腿都要跑斷了。小豆子好奇得緊,已經趕去酒肆打聽了。」又道,「剛才又聽街坊們說這是件百年棘手之案,官府無能,只有你典獄一人不畏強權……」張士師聽了不禁苦笑,心想:「這都哪兒跟哪兒呀。看來確是金吾衛士傳出來的,他們閑得沒事,正等著看官府笑話呢。」

老何道:「死的是個美貌小娘子,對吧?聽說是西瓜有毒,可不見人吃,只見人死。街坊鄰居們都很好奇,讓小老兒來找小張哥兒問個清楚。」張士師見他一副急於獵奇的樣子,簡直哭笑不得,現在真相不明、兇手未知,他當然不可以隨意透露案情,因而只含糊道:「唔,這個……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楚。何老公,我今晚還要在縣衙當班,得先去睡一會兒。這事……回頭再說吧。」老何忙叫道:「哎……」

張士師卻不由分說,將門合上,重回床上躺下。還聽見老何還在門口嘟囔道:「我該如何向街坊們交代呀。」頓了頓,又朝內喊道:「小張哥兒,那說好了,回頭等睡一覺起來可要好好說叨說叨。」張士師假意睡著,也不應話。

只聽見老何嘀咕著往外走去,剛一開院門,便聽見七嘴八舌的問話:「老何,打聽得怎樣?」「到底是怎麼回事?」似有許多人早已經等在外頭等候消息。老何尚在支吾時,又聽見有人問道:「死的人到底是誰?是不是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蘭?」

一聽到「秦蒻蘭」三字,張士師立時豎起了耳朵。又聽見有人道:「原來死的是秦蒻蘭呀。哎,你們聽說沒有,那大宋使者陶谷跳橋自殺時,曾高喊『報應、報應』。看來真是報應到了。」完全是幸災樂禍的語氣。

聽到這裡,張士師再也按捺不住,飛快地衝到院中,沖人群大叫道:「你們不知道就不要隨便亂講,死的人是李雲如!」

聚集在院子門口的無非是左鄰右舍以及一些好事的市井之徒,呆得一呆,立即蜂擁進來,團團圍住張士師,問道:「是李雲如?」「是不是教坊李家明的妹妹?」「她到底怎麼死的?」「韓府夜宴到底是什麼樣子?」人人爭先恐後,連珠炮似的提問。

如此情狀,張士師真有些後悔不該莽撞地衝出來,他一張嘴如何能應付這麼多人。正不知道該如何脫身之時,忽有女聲問道:「你們這麼多人擠在一處做什麼?」聲音仿若風中的鈴鐺,清亮悅耳,一下子就蓋過了亂鬨哄的吵鬧聲。

回頭望去,只見女道士耿先生正站在大門處,清癯的面容上滿是驚訝之色。她的身後則跟著一臉肅色的張泌,目光飛快地掠過全場,迅如閃電,隨即垂下眼帘,又恢複了普通老漢的姿態。

眾人尚在愕然之時,耿先生又道:「典獄君,你怎麼還在這裡?剛才又有公差往韓府去了,大傢伙兒都跟去聚寶山看熱鬧了。」話音剛落,一幫好事之徒哄然搶出院門,要趕去韓府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包括房主在內,片刻間走得乾乾淨淨。

張士師忙上前道:「阿爹、耿鍊師,你們……原來你們也知道韓府出了兇案了?」張泌僅是略微一點頭,眉頭緊皺,似有什麼不解之愁。耿先生道:「何止我們知道,全金陵城都已經傳遍了。我們一路回來,都在傳說你張典獄如何斷案如神呢!」張士師一呆,問道:「我?」一時不及會意,趕緊問道:「鍊師適才說又有公差往韓府趕去,可知道是江寧府的差人,還是縣衙的人?」耿先生不由得回頭笑道:「張公,典獄君可真是個實在人呢。」張士師這才知道她是隨口一句,不過是為了將圍住自己的人誆騙走。張泌卻道:「鍊師所言未必是虛,不過提早了些時辰而已。」耿先生也道:「看如今這人人奔走相告的情形,這案子恐怕是瞞不住了。」

三人進屋坐下,張泌這才問兒子道:「你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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