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不請自來

總有一種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間又有哪個女子甘願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當作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蒻蘭這樣的絕色美人,生下來就該是被男人疼愛的。此刻,從月光燈影中瞧著她,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身姿窈窕,柔美純凈,於極清中露出極艷來,惹人愛慕憐惜。他情不自覺地心中悸動起來,滿心思地想要去呵護她,甚至覺得可以為她去死。

王屋山住在湖西的琊琊榭。琊琊榭有花廊直接通往湖心的花廳,這裡也是韓府除了花廳之外最好的住處,向來只有最受寵愛、地位最高的姬妾才能居住。自半年前秦蒻蘭搬去前院居住,韓熙載便命王屋山住了這裡,這件事著實令王屋山意氣風發,尤其是在另一得寵的姬妾李雲如面前狠狠得意了一陣子。王屋山擅舞,李雲如擅樂,二女容貌不相上下,一直被韓熙載視為最得意的左右之寶,但二位姝女私下裡斗得可是厲害著呢。最近王屋山一直有種莫名其妙的危機感,總覺得李雲如將要拿出什麼法寶來迷倒韓熙載,將要從東邊的琅琅閣搬到琊琊榭來,徹底替代她的位置。

正因為懷著這樣的警惕,當王屋山聽到東面傳來《十面埋伏》的琵琶聲時,不由得揣測這又是對手的小小伎倆——此刻正值日暮,正是夜宴賓客陸續到達的時刻,李雲如選擇在這個時間彈奏,無非是要向賓客炫耀她那無與倫比的琵琶技藝,那支曲子是她最擅長最拿手的,確實足以技驚四座,可畢竟太過肅殺,全然不適合夜宴這樣混沌曖昧的場合,而於紅燈綠酒中,輕姿曼舞是最能令人心蕩神馳的,因而歷次韓府夜宴上均是王屋山風頭最勁,縱使李雲如琵琶技藝無與倫比,也只能望月興嘆。但此女工於心計,一直有意壓倒王屋山,也為此費了不少心思,王屋山對此心知肚明,也從來沒有鬆懈過,是以等到琵琶聲一起,她便賭氣地坐在梳妝台前,開始著意補妝,預備今晚再度力壓群芳。

她已經換了一襲天藍色窄袖長綾衣,這是專門從廣陵 定做的「江南春」,取自白居易詩「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時為天下聞名的染練,也是她今晚要賴以大出風頭的舞服。銅鏡中的她淡掃峨眉、薄施脂粉,宛若精緻的工筆仕女,早已經裝扮得無懈可擊。要知道,自她看完狀元遊街回到聚寶山後,就一直在忙著梳妝打扮呢。為了預備今晚的夜宴,她早已經下足了工夫。可是,為什麼她總是有些心神不寧呢?

見實在沒有什麼可添補的了,她終於悻悻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描眉專用的毛筆。她所坐的是個圓凳,沒有扶手靠背,為了身體更加舒適些,她將雙臂伏在了妝台上,無聊地撥弄著妝台上的銅鏡。她的脾性有點急躁潑辣,不是一個善於隱藏忍耐的女子,與她在歡宴上展露柔媚動人的舞姿時完全是判若兩人。外面琵琶樂聲依舊奔突著,她的面色也跟著節奏陰晴不定地變幻,心中的怨氣一點點聚集起來,正當她雙手一拍妝台、情緒即將爆發時,「啪」的一聲輕響,嚇了她一大跳,定睛一看,原來是銅鏡背面掉了一片貝殼下來。

這是一面螺鈿鏡,鏡面的背後並非尋常的花草鳥獸等紋飾,而是以白色的螺蚌貝殼雕製成的圖案,嵌在黑漆髹過的素鏡面上,黑白分明,立體感很強。雖然鏡背的黑漆歷經歲月磨蝕已然開始脫落,螺鈿也失去了往昔盈白如玉的光澤,略顯得晦暗,但依舊精巧細緻,古樸典雅。王屋山知道這面螺鈿鏡是唐朝天寶遺物,價值不菲,是一江東大富商向韓熙載求取文章的潤筆費,一向為他所鍾愛,急忙將鏡子轉過來,取過掉下的貝片,意欲重新嵌入背面。當她發現掉下的那一塊恰好是她一直想像成的那個人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鏡子的螺鈿圖案是一名高士席坐於毯上,手持酒盅,自斟自飲,前面一隻白鶴翩然起舞,旁邊樹上鸚鵡振翅欲飛。掉下來的那一塊,剛好就是那隻翹尾的鸚鵡。在江南方言里,「鸚鵡」發音近似「雲如」,王屋山每次心頭有氣無處發泄時,便要對著那隻貝殼鸚鵡怒罵一通,在她內心深處,早已經將它當作了李雲如,而她自己,當然就是那隻優雅的白鶴了。

一剎那間,王屋山終於下定了決心,將鸚鵡的鈿片扔在了一旁,站了起來。外面的琵琶聲竟然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休止了。她將銅鏡重新轉成正面,對著鏡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隨即出了閣門,穿過月台,往花廳而去。

外面夜色漸濃,蓮花的香氣濃郁得近乎香甜。花廳那邊似已鋪設停當,堂上及兩廊明角燈都已點著,燈火通明。橋頭及復廊的紗燈也正一盞盞被人燃亮。橘黃的燈光華彩瑩潤,給這靜謐的宅邸平添了幾分別具韻味的風情。

當王屋山步入花廳時,意外發現除了幾名侍女正忙於擺好酒物器皿外,並無其他賓客,甚至連主人韓熙載以及當家的秦蒻蘭都不在場,不禁一愣,問道:「人都還沒來么?」

那幾名侍女本是府中樂伎,負責在宴會時奏樂助興,現今卻因為人手不夠不得不幹起了下人的活計,本就不大情願,又見與她們同樣出身的王屋山大模大樣地發問,心頭更加有氣,大多不予理睬,佯作未聞。只有吹笛的丹珠回頭看了看王屋山,遲疑著答了一句:「嗯,客人都還沒來呢。」她才十四歲,於樂伎中年紀最小,脾性也最好,圓圓的臉蛋更顯得孩子氣十足。

王屋山聽了,便不再多說,轉身向外走去,臨到門檻時,忽又想起了什麼,回頭交代道:「今晚我和相公要用那對金杯飲酒,記得要擺出來。」儼然一副主母的口氣。丹珠正盯著她那身藍色綾衣暗自羨慕,聽了這話,當即不快地轉過頭去,只應道:「知道了。」

專吹排簫的樂伎曼雲忍不住道:「不勞娘子多囑咐,我們一定會將金杯擺在堂中最顯眼的位置。」她刻意加重了「最顯眼」的語氣,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這金杯原是王屋山隨同韓熙載到宮中參加宴飲時所得,雖只是國主李煜隨意賞賜之物,卻也成了王屋山得意的資本,每次夜宴時都不免要特意拿將出來炫耀一番。她也聽出了曼雲話中的譏誚,竟然沒有生氣回擊,還露出了一個奇特的輕蔑微笑,一扭腰肢,打起珠簾便出去了。

剛出院落,王屋山眼波一轉,便瞧見了舒雅正從東面石橋上下來,橋頭燈光映照著他那張蒼白文弱的臉,倒顯出幾分落落寡歡來。

這舒雅本是李家明寓居歙州時的舊識,詩才頗為不俗,經李家明兄妹竭力舉薦,成為韓熙載的門生。後來參加了韓熙載知貢舉主持的進士考試,當科共取中九人,舒雅高中頭名狀元。但當時正值南唐朝中黨爭,有政敵指使落第士子聯名拜橋 ,攻擊韓熙載取士不公,理由是九名新進士中竟有五名跟韓熙載熟識,其中當然也包括舒雅。甚至有士子在拜橋時自殘身體,攜帶長釘釘腳,引起了極大轟動。國主李煜為了平息朝野非議,有意取消了這五人的進士資格。其時舒雅已經授官翰林院編修,亦被迫辭職,自此絕跡仕途,只是跟隨韓熙載遊戲浪蕩於夜宴之間,頗令人惋惜。

舒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走到月門時,才發覺王屋山站在燈光明亮處,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嚇了一跳,急忙招呼道:「娘子有禮。」隨即靦腆地把眼一低,不敢再看王屋山,神色間似乎對她十分畏懼。

王屋山笑道:「舒公子,你這是打哪裡來?」舒雅道:「這個……我……」他有心撒個謊,但見對方笑得似乎別有意味,揣度她已然親眼看到了自己從東面過來,便改口道:「我來得早了些,四下逛了逛。」

王屋山笑道:「想來舒公子所指的『四下』,就是東面的琅琅閣吧。」舒雅臉色愈加局促,卻又不敢輕易得罪王屋山,只放低了聲音道:「當然不是。」一面說著,一面抬腳便走,意欲快些避開眼前這個伶牙俐齒的女子。

王屋山卻是不肯放過他,依然笑著打趣道:「舒公子見了我就趕緊躲開,不知道見了雲如姊姊是投懷,還是送抱?」舒雅本是性格溫和之人,聽了這輕浮言語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面上露出罕見的慍色,但這絲表情只是一閃即逝,他很快收斂了自己,疾步朝前走去。王屋山卻只看到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已經動了真氣,猶自道:「看來還不只投懷送抱這麼簡單了。」舒雅生生頓住身形,急遽回過頭來,瞪視著王屋山,道:「娘子切不可胡說。」已然有惱羞之意。王屋山卻熟知他性情,知他懦弱可欺,正要再譏諷幾句,卻見舒雅望向她背後,神色陡然慌亂了起來,一轉頭,便看見韓熙載正慢慢踱步過來。

王屋山忙迎上前去,嬌聲道:「相公。」舒雅也跟上來叫了聲:「恩師。」韓熙載神情冷如黑鐵,只低沉「嗯」了聲,便自顧自地進了花廳。舒雅茫然地看了王屋山一眼,便緊追了進去。

王屋山愣在當場,心中還在想著相公為何神態如此冷淡,莫非適才她嘲諷舒雅之語被相公聽見了?正暗自琢磨,突然復廊方向傳來一陣人語喧嘩,聞聲望去,紫薇郎朱銑、太常博士陳致雍等夜宴常客正笑語連連,朝湖心小島而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眾人中惟有他那麼與眾不同。他也望到了湖這邊的她,不覺露出了一絲微笑。那笑容瞬間穿越了石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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