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聚寶山中

他突然看到一名男子隱身在另一側的竹林中,正暗中窺測著秦蒻蘭。朦朦暮色中,那男子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種憤怒的生動表情依稀在什麼地方見過,似乎不懷好意。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好感覺來,正猶豫要不要走得近些確認那人是誰,昏暗的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夜幕就在這個時候籠罩了大地。

聚寶山位於金陵南城外,雖然名字叫山,其實只是一處高約三十丈、方圓十餘里的山崗。之所以叫做「聚寶」,是因為山崗上到處是五彩斑瀾的礫石,這些礫石並非普通的石子,而是天然的花瑪瑙。南朝梁武帝時期,江南佛教盛行,高座寺高僧雲光法師經常在聚寶山西邊設壇講經,據說一次說到絕妙之處時,感動了佛祖,天上落花如雨,因而便有人將雲光法師講經的地方稱為「雨花台」,而那些遍布山崗的花瑪瑙也相應被稱為「雨花石」。

聚寶山沒有北城外山川草木、雲煙光色的綿軟風景,只長滿青松翠柏,蓊蓊鬱郁,卻也顯得青澀、樸素、純凈。不僅如此,這裡還是南城外的一處制高點。登上聚寶山北望,金陵滿城錦繡繁華盡收眼底,因而成為江南登高攬勝之佳地。每一處風景,自對應著一種心境。昔日唐代詩人杜牧曾在一個春雨蒙蒙的日子來到聚寶山登高眺望,只見眼前一派迷離動人的春色,一種開闊和悲壯的氣息蕩漾在心中,當即揮毫寫下了著名的《江南春絕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此時正值夕陽西下,聚寶山上暮靄微生。霧氣像溪頭浣紗女遺忘的輕紗,不露聲息地飄浮上松柏的樹梢枝頭,朦朧了那青翠蒼勁的風姿,景緻依稀模糊了起來,頗有杜牧筆下煙雨樓台的感傷味道,只有深綠色的輪廓愈發顯露山崗的沉穩。

將要到達聚寶山之時,張士師迎頭遇上金陵酒肆的夥計述平,正在山腳卸下毛驢身上的褡褳。運酒的大車只得到聚寶山下,再往上就得單靠畜力了。他一邊將驢套上車,一邊唱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山歌:「八十的公公游花園,花開花落又一年。山中確有千年樹,世上少有百歲人。」歌詞本是感傷人生有限、生命短暫,他卻唱得歡快活潑,到底還是個十餘歲的少年,根本不識憂愁的滋味。

述平一見到張士師,便忙停下手來,驚訝地打量著他手裡的雞公車,叫嚷道:「典獄君!你……你這也是去韓府么?」似乎全然不能相信他會推著西瓜去韓府做客。

張士師便說了代老圃送瓜一事。述平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典獄君可真是個好人,還幫老圃送瓜!周老公總說城北賣瓜的老圃是個再滑頭再小氣不過的人呢!」頓了頓,又問道,「要不要小的趕驢送典獄君一程?」張士師本來也不覺得累,何況抬眼已然可以望見韓府院落,便道:「不必了。多謝。」

述平離開酒肆已久,擔心錯過夜更時間,城門關閉,再要進城,可就要等明日一早了,也不再堅持,便道:「那小的先走了。」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又道:「待會兒典獄君若是遇見我們少店家,請他明日務必早些回酒肆,要不然周老公又該罵我了。」

張士師奇道:「你是說周壓還留在韓府裡面?」述平道:「韓管家說韓府今晚夜宴賓客比預想的要多,府中人手不夠,叫我們都留下幫忙。小的倒是很想留下,看看這韓府夜宴到底是什麼模樣,可少店家也想留下,總得有人將車送回酒肆去……」言語中竟是深以為憾,可見心裡對這傳說中的韓熙載夜宴是何等嚮往了。不過他依舊是男孩子心性,情緒變化得極快,當即又展顏笑道:「不過少店家說了,等下次再有機會就讓我留下。典獄君,小的先走了!」於是,他一揚鞭子,趕著驢車走了,口中又哼起了「八十的公公游花園」的山歌來。

張士師心中也有些擔心誤了夜更時間,入不得城,便加快腳步,往山崗上行去。

從金陵南門到聚寶山山腳全是官道,寬闊平坦,但到了上山之時,道路立即窄了許多。婉轉穿行於一大片幽密松林中,但覺耳邊松濤陣陣,如小溪潺潺,又如人語呢喃,頗有情趣。只是地上松針厚積,如毯似氈,又混雜有不少碎石子,獨輪的雞公車行走頗為不易,行程頓時慢了下來。張士師突然想要解手,那雞公車手柄方向有兩根比車身矮一些的支棒,停靠方便,但湊巧此處是個山坡,他擔心車立不住,便將車拖到不遠處一棵大松樹叢中,用樹杈別住手柄,自己蹲在松樹後方便。

此刻,日頭落盡西山,林間霧氣更重。山風徐徐,拂面涼爽,夾雜著些許清新的蓮花香氣,沁人肺腑。倦鳥也在這個時候紛紛歸巢,各自收起飛翔的翅膀,棲息到綠蔭深處,雖然有不甘寂寞的「啾啾」鳴叫聲間歇響起,終究還是漸漸趨向平靜。

恰在此時,山路那邊有腳步聲傳來,腳下一個重一個輕,似乎是一男一女正要上山。但二人忽然又停了下來,只聽見有人道:「這裡沒人了,朱相公可以說了。」又柔又媚,赫然是秦蒻蘭的聲音。張士師大吃了一驚,他一直期待能再次見到她,卻不料竟然會在這裡遇到,當此尷尬情形,只好竭力屏住聲息,避免被人發現了。

又聽見一個男子道:「我剛從澄心堂聽到消息,官家派了一個細作到你們聚寶山韓府……」

澄心堂是昔日南唐烈祖李昪節度金陵時宴居、讀書、閱覽奏章的地方,自南唐建國,便成為最為核心的中樞重地。後主李煜還曾將一種貴重的歙州墨紙命名為「澄心堂紙」 ,以表示對這種紙的無上喜愛。

說話的男子聲音甚是低厚深沉,似乎是個中年男子。南唐通稱朝中高級文官為「相公」,秦蒻蘭既稱他為「朱相公」,當是朝中大官了。他口中所稱的「官家」,顯是指南唐國主李煜。「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當時流行的對皇帝的稱呼,雖然南唐自李璟開始就已經去帝號稱「國主」,但那不過是外交公文紙面上的事,在南唐國境內,國主依舊是皇帝,李氏還是官家。

秦蒻蘭分明十分驚訝,提高了聲音反問道:「細作?」那朱相公道:「嗯,是官家專門去監視韓熙載的。」秦蒻蘭驚道:「監視?為什麼?」一副全然不能相信的口氣。

張士師聽在耳中,心頭也甚是疑惑,暗想道:「近來城中傳聞紛紛,說韓熙載即將拜相,今日我親耳聽到江寧府尹都這般說,以目前局勢來看,諒來不會有假。可官家為何還要派人監視韓熙載的一舉一動?韓熙載目前賦閑在家,並無任何實權,莫非還是因為他是北人的緣故?嗯,這倒是有可能,今上素來猜忌北人,登基以來已經賜死了好幾位北方籍大臣……」

正思忖間,只聽見那朱相公刻意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道:「最近一直有種謠言,說北邊大宋皇帝有心統一天下,為了探清我江南虛實,專門派人來收買韓熙載,承諾請他到北邊為相……」秦蒻蘭驚道:「不,這不可能。」

朱相公道:「無論怎樣,官家對韓熙載已經起了很重的疑心。蒻蘭,你該早做打算,韓熙載根本就不值得你如此辛苦留在他身邊。」聽起來,言語中似乎不但對韓熙載很不以為然,對秦蒻蘭也甚是愛慕迷戀,甚至有些替她不值。他頓了頓,又憤憤不平地道:「你可別忘記他曾經向官家提議送你去北方,用美人計……」

秦蒻蘭卻打斷了他的話頭,追問道:「朱相公可知道細作是誰?」朱相公一時未答,大概對她的決然態度有些許失望,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那秦蒻蘭便不再多問,只聽見腳步聲窸窸窣窣,大概是繼續朝前走了。那朱相公則愣在當場,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叫了聲「蒻蘭」,快步追了上去。

張士師這才站起身束好衣褲。他沒來由地聽到這樣一場對話,更覺得韓府惘然莫測,決意快去快回。他先探身查看秦蒻蘭、朱相公是否走遠,以免二人覺察到適才對話被人聽見,徒生枝節。此時,尚且能看到那朱相公的背影,張士師一眼便認出他是江南著名書法大家朱銑,在朝中官任中書舍人一職,職掌詔命,又被時人戲稱為紫薇郎 。紫薇郎稱號風雅,卻是位處中樞、職清地峻,消息決計比一般官員要靈通得多。朱銑又是兩朝老臣,性情穩重,只是適才他所言太過匪夷所思,也難怪秦蒻蘭都難以置信了。

張士師又等了好一會兒,直到二人徹底消失在視線中,這才將車推出上山路。過了這片松樹林後,又是一大片清翠挺拔的竹林。終於,耳中聽到了叮咚泉水聲,這便是聚寶山上惟一的一眼活泉水——永寧泉,其水質清洌,飲之甘甜,是醅茗煮茶的上上之水,在江南一帶頗有盛名。永寧泉的西側便是雨花台,也正是韓府坐落之處。整座府邸依山形而建,起落有致,白牆黑瓦,大半掩於綠色的叢林之中,望上去澹泊而幽秘,似極了水墨畫。

未近大門,已頗見江南園林獨有之特色。牆角外零零落落地堆放粗矮的青色石頭和灰色假山,配以一叢一叢的翠竹,看似參差無章,實則極費心機。大門與門柱的顏色也很特別,並非豪門大戶的常見的朱紅,而是那種淡淡的紅,悠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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