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一場夜宴,一家興衰,一朝更替。

——作者題記

即使人們茶餘飯後偶然談起聚寶山,也不再是議論昔日雨花台之主人韓熙載是如何風流倜儻、才氣高逸,而是津津樂道於發生在韓府最後一次夜宴上的一樁離奇命案——那一晚,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在眾目昭彰之下被人巧妙下毒,當堂死於非命——豪門夜宴,紙醉金迷;預謀殺人,內藏玄機;紅顏殞歿,一屍兩命。這個又香艷又血腥的故事,著實比韓熙載本人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更具吸引力……在中國的東南部,有一座奇異瑰麗的城市,名為金陵 。據說戰國時期,楚威王看出此地有王者之氣,便埋金以鎮之,由此得名。然而,「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金陵的帝都之氣與生俱來,即使埋金也無法鎮住這虎踞龍盤的江山勝景。

在金陵城的東邊,亦有兩座奇山——寶華山 和東廬山 。這兩座山各自發源出一條河流,婉轉西流,剛好於金陵城東門外交匯,這便是名聞天下的秦淮河了。此河古名「龍藏浦」,意為龍藏身的水域。相傳昔日秦始皇東巡之時,望見金陵上空紫氣升騰,有天子之氣。為了防止這裡也出個皇帝,他派人將連綿的山崗鑿斷,龍藏浦就是鑿山鑿出的副產品,後人誤認為此水是秦時所開,所以又稱為「秦淮」。

秦淮河在金陵東門交匯後又分為兩支:一支繞道南城牆外向西流,稱為外秦淮河;另一支內秦淮河通過東門東水關進入了金陵城,由東向西穿過全城後,從九西門西水關穿出,足有十里之長。河上畫舫凌波,絲竹飄渺,晝夜不絕;兩岸酒家妓館林立,舞榭歌台一座接著一座,自六朝以來便是著名的風月煙花之區,金粉薈萃之所,富麗繁華。「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正是由於秦淮河的點綴,金陵變得一腔脂粉,半面愁容,令文人騷客惆悵無窮。

只是,表面的金粉繁華掩飾不住城市積澱的氣度,「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在中國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座城市像金陵這樣,折射出盛衰的滄桑——「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興亡盡此中。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自金陵得名的那一天起,人間的干戈起伏,王朝的興亡更替,在這片土地上反反覆復地上演。

不過到了五代十國時期,中原混戰,北方烽火狼煙不斷,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南邊的金陵反倒成為一方樂土。自徐州人李昪創建南唐王朝,整個江淮地區成為中國南方的中心,「比年豐稔,兵食有餘」,金陵於亂世中傲然挺立,經濟發達,文化繁榮。

轉眼到了南唐第三代君王李煜在位。此時,雄才大略的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已經立國於開封,先後討平了南平、後蜀、南漢,天下開始呈一統之勢。作為江南大國的南唐政權,也不可避免地成為趙匡胤的下一個目標。

公元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這是一個令所有金陵人在情感上都難以承受的悲慟日子。這一天的夜晚,南唐都城金陵在堅守了一年多後,終於被宋朝大軍攻陷。因主帥曹彬事先約束將士,宋軍入城後秋毫無犯。深宮中的南唐國主李煜本來立誓「聚室自焚,終不作他國之鬼」,已經在宮中準備好了柴禾,預備一旦城陷便自焚殉國,但臨到最後點火的關頭,他驀然畏縮了,最終除去冠服,只戴青布小帽、穿貼身白衣,捧玉璽降表出降。隨後,李煜及親屬被曹彬派軍押送大宋京師開封。離開金陵時,這位更適合當詩人而不是國主的大才子揮毫寫下了《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一詩: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

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凡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思量。

凄涼悲壯,意境深遠,果真是「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句始工」。「舊家鄉」從此變成了「夢一場」,李煜再也沒能返回南方的故土,南唐也由此正式宣告滅亡,自李昪立國,到李璟,再到李煜,共傳三主,歷時三十九年。江南三千里山河自唐帝國崩潰後一直獨立於中原王朝之外,至此又被重新歸入了中原版圖。

過了十來日,金陵城禁方才解除,普通百姓終可自由進出。原南唐江寧縣典獄官張士師陪同父親張泌冒著嚴寒來到金陵南城外的聚寶山,蒼涼的季節,蒼涼的萬物,父子二人自然不是來遊覽風景,而是打算在離開金陵前來拜祭一位葬在東南山崗上的名士,之後便要回到家鄉句容鄉下隱居。

葬在聚寶山的這位名士,雖與張氏父子非親非故,在江南卻一度是個家喻戶曉的風雲人物。甚至日後有不少史學家認為,若是南唐國主及早重用此人,必定不會走到亡國的局面。這個被視作有能力挽救南唐危局與大宋抗衡的人,名字叫做韓熙載。然而,他得以留名青史,更多的是由於一幅名為《韓熙載夜宴》的人物連環畫。只是這幅畫作所展示的既不是他的濟世之志,亦非他的藝術才華,而是他人生中最陰暗、最灰色的一幕,這實在是歷史對他最大的嘲弄。

張氏父子將至墳塋之時,遠遠見到有人正佇立在大墓前,冬日寒風中孑然一身,頗有形影相弔之感。那人披著一件碩大的灰色斗篷,從頭到腳蓋住了全身,完全看不出面貌身形,甚至分不清是男是女,然則其肩頭之處微微聳動,似在抽泣,顯見與韓熙載生前關係非同一般。

父子二人不由得交換了一下眼色,心中均感驚訝好奇:這個人到底會是誰呢?

自韓熙載五年前離奇身死後,他已經連同他那盛大的夜宴逐漸被金陵人遺忘。即使人們茶餘飯後偶然談起聚寶山,也不再是議論昔日雨花台之主人韓熙載是如何風流倜儻、才氣高逸,而是津津樂道於發生在韓府最後一次夜宴上的一樁離奇命案——那一晚,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在眾目昭彰之下被人巧妙下毒,當堂死於非命——豪門夜宴,紙醉金迷;預謀殺人,內藏玄機;紅顏殞歿,一屍兩命。這個又香艷又血腥的故事,著實比韓熙載本人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更具吸引力。

實際上,如果不是這起費盡心思籌劃的謀殺案,以及兇案背後隱藏的凄美哀婉的過去,它也不過是一場燈紅酒綠的華麗夜宴而已。也正是因為這起命案,張氏父子才得以深入了解韓熙載這個人,也成為二人今日到聚寶山憑弔的起源。

記憶之門慢慢被打開了。雖然已經時隔日久,但那波詭雲譎的案情於張氏父子而言,彷彿就發生在昨日,一切均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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