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的憤怒憤怒憤怒 第九章

隔天晚上八點,鹽見背著裝有木製球棒及菜刀的長筒型側背包,踩著不安定的步伐走向八尾晉太郎居住的租屋;我們則站在對側道路上,靜觀其變。鹽見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後融入夜色中並消失,只聽得見幾乎細不可聞的微小金屬聲——是他使用八尾給的鑰匙開門的聲音。玄關緩緩開啟又闔上。

沉默。

我們屏住呼吸凝視著租犀,然而什麼也沒發生—家中並未出現騷動,也沒有傢具或人被破窗扔出。什麼也沒有,除了沉默之外,什麼也沒有。

「沒問題,絕對在的。」八尾以充滿確信的聲音說道:「他和我親熱時,說過他這禮拜和下禮拜都會來這裡。」

我們等待,一味地等待,卻依然毫無變化

「喂!鹽見那小子該不會逃了吧?」柴田焦躁地說道:「一進屋子,立刻從窗戶逃走……」

照明點亮了。

「燈亮了!」町井握緊我的手。「該、該怎麼辦?」

「我們去看看。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雖然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總之出事了。」

我們拔腿疾奔,打開玄關大門,衝進室內。紙門的另一端傳來些微的呻吟聲,我們打開紙門入內,裡頭是十張榻塌米大的寢室。

鹽見倒在棉被上。

血流滿面,翻著白眼。

他的身後站了個男人。

苗條的體型。

白色的睡衣。

睡衣上沾著飛散的血跡。

手上拿著斷為兩截的木製球棒。

臉上浮現困擾的笑容。

「爸爸。」

八尾說道。

這傢伙就是……八尾晉太郎。

「好……好痛!」鹽見痛苦地喃喃說道。「好痛,好痛喔!好痛……不要,溷帳,我會死掉啦!我明明什麼都沒做……」

八尾晉太郎扔下斷為兩截的球捧,將那困擾的笑容轉向我們;他的眉毛與眼角上吊,皺紋集中於中央,呲牙裂嘴……變為憤怒的面容,接著是一道野獸般的低吼聲。八尾晉太郎發怒了,對背叛的女兒發怒,對持球棒闖入的鹽見發怒,對我們發怒。

八尾晉太郎接近。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以從容不迫的速度。

徐徐逼近。

好可怕。

好想逃。

「你竟然對八尾干那種事!身為人家的爸爸卻干出那種事!」柴田低吼道:「我要殺了你!」

接著他飛撲而上。

八尾晉太郎揍了柴田的臉頰,柴田倒地,鼻子歪向不正常的方向。我忍不住退後。好可怕,好可怕,八尾晉太郎是來真的,他是真的打算除掉我們。

眼球充血的八尾晉太郎,以殘忍的力道一再地踐踏柴田的腹部;柴田就像被虐待的小貓一樣,發出微弱的叫聲。

「喂……喂,大叔……」鹽見抓住八尾晉太郎的腳踝。「欺、欺負那種雜碎,你很爽嗎?要打就找我啊!可以放過那小子了吧?放過他吧!拜託你放過他吧!」

八尾晉太郎目露凶光,踢開鹽見的手,在他身旁蹲下;接著,他拿起鬧鐘,對準鹽見頭上的傷口砸落。血滴飛散,鹽見嘶啞地尖叫,同時並傳來了濕黏的聲音。

「鹽——鹽見!」

柴田伸出手。

「別管我,別管……嗚哇!」鬧鐘砸毀了鹽見的眼睛。「柴田,你躺著,別起來了!」

「為什麼要救我?」

「還用問嗎……欺負弱小是不好的行為。」

鹽見勉強露出笑容。

鬧鐘飛了過來,砸毀他的笑容。

「住手!」

八尾晉太郎對柴田的聲音起了反應,轉過頭來:他瞪著柴田的眼神彷佛說著「連你也一起殺了」。他踢了柴田的頭一腳,柴田的全身被勐烈的痙攣支配;他瞥了柴田一眼後,便接近八尾。

「不……不行!你別靠近八尾!」

町井站在八尾身前。

八尾晉太郎輕易地踹飛町井。

並與八尾對峙。

「……爸爸,」八尾的臉龐抽搐著,卻仍說道:「我是來殺爸爸的,來殺壞人,來殺殘酷之人,來破壞存在即惡的物體,來毀滅純粹的禍根。所以求求你……去死吧!」

八尾晉太郎搖了搖頭。

他愉快地笑著拒絕。

並揍了八尾的臉頰。

八尾的鼻子垂下血柱。

……不行。

這樣不行,非常不行,確實不行,完全不行,顯然不行,鐵定不行。這個存在……大錯特錯,得立刻破壞掉,早一秒是一秒,得儘快消滅掉。

體內的血一口氣沸騰起來。

憤怒已接近了沸點。

「你去死吧!」我沖向前去。「像你這種人,出生的瞬間就該死了!」

我的拳頭沒碰到他。八尾晉太郎的腳踢中我的心窩,我當場頹倒於地,一瞬間,意識中斷,無法呼吸。可笑,提起勇氣來,卻落得這種下場。為何我如此窩囊?為何我如此軟弱?為何我總是……我幾乎消失的意識被一陣劇烈至極的疼痛拉回;當我驚訝地將視線移向痛苦的發生源後,我發現自己的食指正歪向異常的方向。這個溷帳……折斷了我的手指,就像折斷小樹枝一般,輕輕鬆鬆地啪一聲。

我急忙離開他,但手臂被抓住,無法逃開。他一把扯過我,執拗地毆打我的側腦,,我的腦髓搖晃,意識再度逐漸消失,卻想起骨折的恐怖,硬是清醒過來。一睜開眼,八尾晉太郎的臉孔便在眼前。

只有惡意的臉孔。

以消滅我們為樂的臉孔。

然而,他的心情我懂。

殺害弱小的孩子,應該很有趣吧!

我會被殺。

我永遠是被殺的人。

「大家……對不起。」或許是因為已有受死的覺悟,我的心中湧起了謝罪的慾望。「呃,我一直都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和大家相處,但……」

「別說了,你什麼都不必說,那種事放在心裡就好。」

柴田抬起頭來。

「我的爸爸和媽媽,是有血緣關係的兄妹。」

「別說了,我不想聽!」

「他們是兄妹卻相愛,是兄妹卻住在一起……所以遭受迫害,被趕出村子。」我的情緒因疼痛與告白而急速亢奮起來。「而他們是兄妹卻……」

「我叫你別說了!」

「卻生了孩子!那個小孩就是我!」

啊!我說出口了。我坦白招認了。

這下我完了。但不可思議的是,我覺得好舒暢。

「我上頭好像還有一個哥哥,但因血緣太近而變成畸形兒,生下來不久就死了。不過我和我妹妹平安無事,現在也還好端端地活著。」

八尾晉太郎握住我的中指。想折就折吧!啪!哼,折了啊?

「我們全家被迫害,迫害到無法好好生活的地步。我們被欺凌,被冷嘲熱諷,我爸媽無法忍受而分手,所以媽媽才帶著我們來到神戶。這裡……住起來很舒服,我頭一次交到朋友,很開心。謝謝你們,真的很謝謝你們。」

八尾晉太郎握住我的無名指。想折就折吧!啪!哼,折了啊?

「謝謝你們當我的朋友,我很幸福,謝謝。」我的聲音已帶著哭腔。「我不想破壞好不容易抓住的幸福,所以不理睬我妹妹。我妹妹看著那樣的雙親長大,所以戀愛感情有點不正常。我妹妹……喜歡我,追求我。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她,要是我那麼做,就會重蹈九州島時的覆轍,會和我爸媽走上相同的路。我不願意,我害怕,所以一直一直在逃避。這就是……但我拚命隱瞞的事。你們聽到了吧?聽清楚了吧?我並不幹凈。」

「一些都無所謂!」町井叫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和我們沒有關係!那些責任、那些罪過,我們沒必要承擔,我們有平凡過活的權利!」

無所謂。

町井的這句話極為新鮮,刺激著我的腦髓。無所謂,是嗎?原來,從我呱呱落地的瞬間一直苦惱至今的問題,其實是以一句「無所謂」便能解決的。這……這真是有趣,有趣得教我發笑。

是嗎?無所謂啊?哈哈!無所謂啊!

「沒錯,我們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已經受了太多痛苦。」柴田說道。「我已經受夠了,不過是出生場所不同,為什麼得受那種待遇?」

「我也是!」八尾高聲說道:「我也一樣,和大家一樣。我想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和爸爸上床,因為我討厭媽媽。她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總是讓爸爸痛苦,爸爸受到傷害,我也受到傷害,才在不知不覺間發展成肉體關係的。後來爸爸離家出走,租了這間房子,我每天都來這裡,每天都和爸爸上床……爸爸越來越奇怪,腦袋變得不正常,射在體內,結果我懷了孩子。所以,大家,對不起。爸爸會變成這樣,我會懷了孩子,大家會吃這些苦頭,全都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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