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 第二章

春井文慧拿起衝鋒槍,猶如剛出生還不太會跑的小馬一般,一面蹦蹦跳跳,一面走向止廊。隨著一陣答答答答答答答的規律槍聲,某種被迫吞下恐懼般的扭曲慘叫聲響起。水村理志叫道:「別射到酒木啊!」又一陣答答答答答答答聲如同回應般地傳來。

「唉呀,還有生存者耶!」瀧川惠子瞥了因恐懼而痙攣的我一眼。「這裡到處都是屍體味,受不了,我們換個地方吧!老師。」

我和八個錯失逃亡時機的學生一起被集中至三樓的一年C班中。水村理志與瀧川惠了從窗外監視著我們,春井文慧一面吃著餅乾,一面打開設置於教室的電視,觀看午後的歪斗秀,而酒木優一自方才便不見人影。

被推到教室後方的我們拚命地想了解情況,理解到的卻只有幾個十六歲的孩子手持殘忍的槍械站在眼前這一點,其他的完全不明白。我偷偷地將視線移向三人,沒人往這方向看;從這裡到門口的距離約五公尺,起身、奔跑、逃出。不,這太難了,對方拿著槍,就算腳程再快也無法逃離子彈;更何況我穿的是高跟鞋,只怕地球上再沒比這個更不適合跑步的物體了。不可能逃走,那就……求救。我朝著胸前口袋中的手機伸出了手。

「老師」瀧川惠子立刻回過頭來。「我認為你最好別做一些降低生存指數的傻事。」

「你們……」我忍不住開口:「你們為何要這麼做?到底想……」

「你正在拉低生存指數喔!」

瀧川惠子從懷中取出短槍。

「……不要!啊,啊啊啊!」蹲在我身邊的女學生在尖叫的同時站廠起來。「不要!啊啊啊啊啊!」

她朝著門口狂奔。

槍聲隨即響起。

瞬間沉默下來。

制服立時染紅,她在離門口兩公尺處倒地。

我們對於輕易出現的屍體感到驚訝與恐懼,發出了如嘶啞鴨子合唱般的難聽慘叫聲。

「真是的,最近的年輕人都不聽人家說話耶!」

瀧川惠子收起短槍。

「我想這樣你們應該明白了,最好別採取任何奇怪的行動。還有,也不准你們隨便講話喧鬧。你們應該想多活一點時間吧?」水村理志的一番話使眾人沉默下來。「話說回來,瀧川,你開槍的技術變好了耶!」

「當然啊!我練習過了。」

「不過再怎麼練習,點心就是做不好。」春井文慧悠哉地說道:「要是有戚風蛋糕不膨脹比賽,瀧川肯定能拿到世界冠軍!」

「料理和我的個性不合。」

「說要烤蛋糕給我吃,害我期待了一下,沒想到拿給我的卻是像仙貝一樣的謎樣物體,那種東西哪能吃啊!」

「那你就去吃別的東西啊!」

「我已經在吃了。」

春井文慧將餅乾放入口中。

「啊,我也要!」

水村理志討食物,春井文慧便丟了一個給他。水村理志看清是什麼餅乾後,失望地喃喃說道「無尾熊餅乾啊?」才晈碎廠吃。

……怎麼同事?

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們的行為及反應都輕易地超出我的理解範圍。為何他們能一臉理所當然地射殺同班同學?為何他們的態度猶如遠足一般?我試著將自己認識的所有情感套用在他們身上,但在高濃度的恆夜之中,卻未曾出現絲毫的理解之光。不解對方的情感——這是極為可怕的事態。在我三十一年的人生之中,曾過過好幾個無法共感的人:但我只須無視他們即可,精神不曾被恐懼燒灼,身心不曾為此受創。我並未軟弱到因人際關係而受傷的地步。

然而——無法理解的人。

這令我困擾。

或該說令我恐懼。

什麼反應會高興,什麼態度會生氣,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採取哪種行動會喜上眉梢,說哪種話會沉下臉來……我們與他人接觸時,無論交情好壞,總是以此為判斷基準:這是溝通的潤滑劑,也是維持關係的安定劑。我們將過去經驗得來的對方情報轉化為資料庫,並加上喜怒哀樂的參數,一面側目確認一面交談,藉以發展或維持關係。

但面對無法理解的人——亦即無法將性格數據化的人時,這種方法自然不管用,必須視現場的氛圍或對手的感覺來瞬間推測與應對;倘若對方是初識的人還好,只須在談話過程中掌握其性格,並提升參數的確實性即可。

然而,這世上的確存在著無法以自己的理解能力掌握的人。

不懂在想什麼的人。

不懂想表達什麼的人。

不懂想做什麼的人。

意義不通的人。

語言不通的人。

感情不通的人。

而存在於眼前的三個學生……無庸置疑地,是屬於這種種族。

灌川惠子、春井文慧、水村理志、酒木優一,都是我班上的學生;雖然我接觸他們不過四個月,但他們並非棘手的問題學生。以短槍射殺同學的灌川惠子,是標準的現代高中女生,,將衝鋒槍放在二芳、吃著餅乾的春井文慧,則是受同性疼愛的寵物型女孩,,投以銳利監視目光的水村理志雖不起眼,卻是常見於開朗團體中的男孩;以手槍打爆同學臉孔的酒木優一安靜、不醒目,人格同樣極為普通。他們沒有麻煩或異常之處,是最不用費心照顧的學生——數十分鐘前,我還這麼認為。

沒有過一絲懷疑。

「啊,回來啦?」

聽見水村理志的聲音,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酒木優一。他以冷靜得教人生厭的眼神凝視背部中槍而倒地的女學生,接著迅速取出塞在後側褲袋中的手槍,朝她的後腦開槍。

「欸……欸,文慧!」蹲在左端的女學生宛如坦露腹部以示服從的狗一般,對春井文慧投以討好的表情。「我……我不太了解狀況,不、不過,呃,放了我嘛!」

「唔?」春井文慧的視線沒離開電視。「為什麼?」

「為什麼?因、因為我們是朋友啊!你想想,我們不是常一起出去玩嗎……你忘了?」

「怎麼可能忘了?我記得很清楚。上星期我們一起去逛百貨嘛!前天也去了遊樂場。」

「對啊!我們是朋友吧?」女學生的雙眼因戰慄而睜得老大,但嘴角卻形成柔和的微笑,彷佛表現著友情一般。「那……那就放了我嘛!欽,文慧!放了我嘛!」

春井文慧將餅乾盒放下地板,如此宣言:「不行!」

隨著一道槍聲,女學生倒地不起。

「你沒聽到水村說不準隨便說話嗎?」灌川惠子一面替短槍上膛,一面說道:「不聽別人說話,是種罪過。還是你真的沒聽見?但就算沒聽見,也是你的責任。」

「灌川好像殺手」春井文慧微笑。「會在三池的作品裡出現的那種,說不定能像竹內力一樣發出元氣彈呢!好期待!」

「V ema的話題我聽不懂,別說了。」

「哦!來了來了」水村理志愉快地敲著玻璃窗。「各位引頸期盼的警察大駕光臨了!」

「你們也想看吧?可以到窗邊看,慢慢站起來。」

我們七人依照命令靜靜地起身,朝教室的窗戶移動。學校操場中有著成功脫逃的大量學生與警車;見了三台警車與數名警官,一陣安心的風吹過我與六個學生的心中。公權力來了,不會有事的——這股強烈的確信給了我們勇氣。這種據地對峙的桉件里,從不曾有過犯罪者勝利的前例。

我聽見一陣金屬聲,回頭一看,酒木優一正迅速地組裝某樣物品。待物品漸漸成形,我認出了那是什麼。那是……來福槍。我們同時感受到存在於前方的希望與出現於後方的絕望,被嘴裡塞滿泥巴似的痛苦折磨著。

「大鬧一場吧,酒木!」

水村理志豎起大拇指。組裝完來福槍的酒木優一併未反應,只是默默地離開教室。

警官們一面以無線電聯絡,一面仰望學校;為了對上他們的視線,我們將臉貼在窗上,拚命地移動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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