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傑克遜駕駛著又大又舊的凱迪拉克靈車,沿著公園大道飛馳,他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能雙手緊緊抓住方向盤,一路往前開去。他凸出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鋪著磚塊的狹窄人行道,視線像削蘋果的刀一樣,掃過彎彎曲曲的車棚,好像他是在那些車棚下面開車一樣。

在路面的一側,快速向後飛過的腳手架的鐵柱子,就像日夜堅守的哨崗一樣。在黎明之前灰濛濛的熹光里,人行道就像一個悠長、陰森、不斷旋轉、變幻的萬花筒一般。

汽車後面的增壓器,發出深沉而平穩的轟隆聲。開著的後門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瘋狂搖擺,屍體的腦袋在上下顛簸的箱子里,來回搖動著,不斷撞擊著開著的後門。

傑克遜在第一百一十六街上,以每小時八十五英里的速度,迅速地闖過紅燈。他沒有看到紅燈。一個打著瞌睡的計程車司機,突然看見一個黑色的東西,從他的前面飛馳而過,還認為是看見了汽車模樣的鬼。

高架橋下的哈萊姆市場,從第一百一十五街一直延伸到第一百〇一街。裝滿肉、蔬菜、水果、魚、罐裝貨品、干豆、棉製品和衣服的運貨車,在支柱和人行道之間的狹窄小道上,來來回回地自由穿行著。搬運工、小販、卡車司機和工人,正忙著卸貨,架起養畜的舍欄,為星期六的市場作準備。

傑克遜即使在擁擠的道路上,也沒有放慢破車的速度。他身後是呼嘯著汽笛、閃著警燈追蹤而來的巡邏車。

「注意!……」一個大個子黑人驚叫道。恐慌的人們紛紛跳起來躲開。一個卡車司機瘋狂地向另一側轉彎,另一輛卡車左右搖晃著,儘力避開靈車。

當傑克遜注意到,前方是擁擠的市場時,停車已為時過晚。無論會發生什麼,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儘力開著靈車,義無返顧地穿過市場,就像把一根粗線穿過一根細針一般。

他猛地向右轉彎,以避開卡車,卻撞上了許多裝著雞蛋的板條箱,透過窗子,可以看到破碎的蛋殼和四處飛濺的蛋黃。

靈車右側的車輪衝上路邊,費力地躲開裝滿蔬菜的板條箱、大量奔逃的人群和店鋪前的洋白菜、菠菜、壓爛的馬鈴薯和香蕉。洋蔥,不斷地飛向空中,像從大炮里射出的禮花炮彈一樣。

「失控的靈車!失控的靈車!……」路邊的行人尖聲叫喊著。

靈車撞上了散落在人行道上、裝滿冰魚的板條箱,車身傾斜得厲害,還打著滑,擦著冷藏卡車的邊兒,迅速改變了方向。屍體從後門露出三分之一,染滿血的頭從被割斷的喉嚨處垂了下來,用它一眨也不眨的慘白眼睛,注視著外面所發生的破壞。

傑克遜感覺,他聽到了至少七種語言的叫喊聲。撞上冷藏卡車又被反彈的靈車,猛烈地撞上了擺在街道另一邊的牛肉攤,嚇得一個送貨人跳到街上,開始踉蹌著沿街飛奔。

傑克遜堅持駕駛著靈車,迅速地穿過市場,路邊的黑人工人,興奮地大叫著:「我的上帝,這太突然了!……」

「嘿,你看見剛才發生的事情了嗎?」

「你說他是不是偷了東西?」

「老兄,肯定的,否則那些警察,為什麼要追他呢?」

「他會怎麼處理偷來的東西?」

「賣了它,老兄,賣了它。」工人手舞足蹈,激動地說,「在哈萊姆區里,什麼東西都能賣掉。」

駛出第一百大街時,靈車車身已經粘滿了雞蛋、蔬菜污渣和血跡。凹陷的擋泥板里,還附著著生肉、魚鱗和水果,後門依然開開合合地擺動著。傑克遜已經甩掉了巡邏車,因為他們必須在市場內減速。

傑克遜有一種做了噩夢的感覺,他深陷恐慌無法自拔之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無處可去,連自己在做什麼,現在都不知道了。他只能繼續開車,已經忘記了為什麼要跑,只是盲目地繼續跑著。他想就這麼在方向盤後面坐著,駕駛著靈車逃到世界的邊緣。

傑克遜以九十英里的時速,駕車穿過哈萊姆的波多黎各區,一個年老的波多黎各婦女,在看到後門開著的靈車,飛馳而過時,嚇得昏倒在了路上。

靈車開到了第九十五街的十字路口,一輛在公園大道上向北行駛的巡邏警車,認出了從南面開來的靈車,趕緊向左轉彎。傑克遜也看到了它,於是迅速向右大轉彎。後門突然大開,屍體緩慢地滑了出來,像被丟入了大海一樣,一下一下地撞擊著人行道,最終滾到了路邊。

巡邏警車緊急轉向,儘力避免輾到它,失去控制的警車像一個陀螺,在潮濕的路面上打著轉兒,彈過路邊高起的邊沿,撞翻了一個信箱,還撞碎了一家美容院的玻璃窗。

傑克遜沿第九十五街,開車駛向第五大道。當他看見石頭牆圍繞著的中央公園時,才意識到他已經離開哈萊姆了。他在無依無靠的世界裡沉淪,沒有地方可去,沒有地方隱藏他女人的金礦石,他也沒有地方隱藏自己。

傑克遜正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速度賓士著,正前方有一堵石頭牆。他思緒萬千,突然想到了一首聖耿:

有時,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有時,我感到,好像我幾乎已經離開……

現在能做的只有祈禱。

他把破靈車駕駛得飛快,以至於在第五大道上,向北急轉彎時,箱子被甩離了棺材架,在靈車裡彈了起來,翻滾到了街道上。下落時箱底著地,被摔得支離破碎,完全敞開著。

傑克遜正在專心地禱告,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箱子掉了。他沿著第五大道駛向第一百一十街,越過第七大道,沿著第一百三十九街,向北開了一段,在牧師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

一路上,他經過了三輛巡邏警車。那些警察匆匆瞥了一眼,這輛被撞扁了的、污跡斑斑的、沾滿肉和雞蛋的靈車,就隨便地放它開走了,因為這個破敗不堪的車身殘骸里,已經沒有大箱子和死屍了。可憐的傑克遜甚至都沒注意到,巡邏警察奇怪的寬容。

傑克遜把車停在牧師家門前,下車走到車後,正要鎖門時,突然發現靈車空了。這難以接受的局面,直接呈現在他的面前,甚至連祈福的機會都沒留給他。他的女孩兒走了,現在金礦石也失蹤了。他的兄弟死了,屍體又消失了。他只能祈求上帝寬恕,並且還必須強忍住眼淚。

管家去叫醒了蓋恩斯牧師,他正在做一個巨大的宗教美夢。

「傑克遜兄弟在樓下的書房裡,他說有重要的事情想見您。」

「傑克遜嗎?……」蓋恩斯牧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異常激動地大叫道,「真是我們的傑克遜兄弟嗎?」

「是的,先生。」耐心的黑人婦女說,「是我們的傑克遜。」

「上帝保佑我們遠離那些怪人。」蓋恩斯牧師喃喃自語道,他站起身來,把黑色綢緞上衣,塞入寬鬆的紫色絲綢長褲里,然後下樓到書房。

「傑克遜兄弟,當上帝的綿羊,都平靜地在牧場里睡覺時,是什麼讓你在這不恰當的時間,突然來到上帝牧羊人的房間呢?」蓋恩斯牧師尖銳地問。

「我犯了罪,蓋恩斯牧師。」傑克遜低頭說。

蓋恩斯牧師臉色凝重得,好像有人當著他的面全,褻瀆了神靈。

「犯罪!……噢,萬能的上帝啊!……」蓋恩斯牧師在胸前畫著十字,「傑克遜兄弟,正是這個原因,使你在夜晚的這個時候,把我吵醒嗎?誰沒有犯罪?我穿著一件飄動的白色長袍,站在約旦的河岸上,看到成千上萬的人,變成了罪人。」

傑克遜注視著他:「在這個房子里嗎?」

「在夢裡,傑克遜兄弟,在夢裡。」牧師解釋道,擠出些許微笑。

「哦,對不起,把您吵醒了,可是事情太緊急了。」

「沒關係,傑克遜兄弟,坐下來吧。」蓋恩斯牧師說著,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從紅木書桌上的一個玻璃酒瓶里,倒了一杯甜酒,「只不過,是喚醒我精神的接骨木花茶酒,你也來一杯嗎?」

「不了,先生,謝謝!……」傑克遜拒絕了,他坐在書桌的另一邊,和蓋恩斯牧師面對面,「我的神志已經足夠清醒了。」

「你又遇到麻煩了嗎?還是和上一次相同的麻煩,關於女人的麻煩,是不是?」

「不,先生,這次要更加糟糕,是關於錢的。」傑克遜苦著黑臉說,「我試圖讓這些錢,看上去不是我偷的,它也牽扯到了我的女人。這次我遇到大麻煩了。」

「你的女人離開了你嗎?是因為你沒有偷錢?還是因為你偷了錢?」

「不,先生,不是那樣的。」傑克遜搖著頭,一臉沮喪地嘆息著,「她走了,但是她並不想離開我。」

蓋恩斯牧師像吃了一口興奮劑,他十分熱衷於解決家庭內部的秘密問題。

「讓我們跪下,祈禱她安全返回。」

傑克遜跪在牧師身前:「是的,先生,但是我想先坦白。」

「坦白!……」蓋恩斯牧師已經開始跪下了,聽到這兩個字後,突然像個蜾旋千斤頂一樣,站得筆直,「你殺了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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