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傑克遜開車從麥迪遜大道,駛入第一百二十五街,前往車站的行李房那裡。他駕駛得如此小心,就像路面上鋪滿了雞蛋一樣。

汗水從傑克遜的頭頂上,順著喉嚨,一直流到了黑色的腳底板上。他正擔心著伊瑪貝拉,他想知道他的女人是否安全,也擔心她那個裝滿金礦石的箱子。傑克遜希望一切都好,他已經從那些暴徒手裡,搶回箱子了。

他一隻手開著車,另一隻手一邊在胸前畫著十字,一邊祈禱著:「噢,上帝,請別丟下我。」

接著,他又呻吟著,吐露出內心真實的憂鬱:「如果錢是麻煩的話,我就是一個百萬富翁……」

一輛巡邏警車經過傑克遜的身旁,朝地方警察局開去,猶如一條從地獄開來的小船。它飛速駛去,快得讓傑克遜都沒有能夠看見,坐在後排座位上的伊瑪貝拉。他以為警察們正押著一群暴徒入獄,他希望那裡面有渾蛋瘦高個兒。

又有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傑克遜嚇得脊梁骨都冒出了冷汗,瞪大雙眼,試圖看清楚是誰在裡面;因為這麼一分神,傑克遜開著的汽車,幾乎就要撞上前面的計程車。他瞥見救護車裡,是一個男人的側面,總算放下了心。

「管他是誰呢,反正不是伊瑪貝拉。」

傑克遜只想知道:他的女人現在在哪裡,他發瘋似的擔心伊瑪貝拉,以至於差一點撞倒一個慢吞吞開著摩托車,斜穿街道的黑人胖子。

傑克遜減慢了車速,費勁地繞過大塊頭,就好像開在一條布滿荊棘的路上。他沒有多說話,因為他無法判斷這個醉鬼,下一步會幹什麼。在存好箱子、並確認戈爾迪安全之前,他不想惹出任何麻煩。

傑克遜必須繞過車站,開到公園大道,然後在行李房的入口處停下車。當傑克遜停好車時,計程車分界線後面,又出現了大塊頭的身影。一輛車正在第一百二十五街上超速駕駛著,迅速向哈萊姆河邊的公園大道開去。大塊頭雙腳盪在路面上,緊緊貼著候車室明亮的窗子。

沒有人和那個大塊頭說話,沒有必要找一個壯漢的碴兒,更何況,那還是個醉得兩眼發紅的大塊頭。那可是種族騷亂開始的徵兆。

附近聚集的警察,讓傑克遜感覺很緊張,緊張到簡直想從自己的影子里跳出來。他習慣性地不關發動機。當他下了車,走向行李房時,發現大塊頭正在監視著他。

「小兄弟!……」大塊頭嚷嚷著,擠到傑克遜的身邊,又大又肥的胳膊,搭在了傑克遜短胖的肩上,「又矮又黑又胖,你和我一樣。就像人們說的,矮胖矮胖的。不能太相信胖子,是吧?」

傑克遜氣憤地甩掉他的手臂,大聲說:「你給我規矩點兒,你這個種族敗類。」

大塊頭騎上了他的摩托車,掛了倒擋,讓發動機空轉排出蒸汽,又爬下車,喝問:「什麼比賽,小兄弟。你想比比嗎?」

「我的意思是種族①,你知道我的意思。」傑克遜惡狠狠地說。

①在英語里,「種族」和「比賽」是一個單詞——race。

大塊頭用充滿血絲的眼睛,驚異地看著傑克遜。

「你是說你要讓他們相信,你和他們的女人在一起?」他激動地大叫著。

「快滾到涼快的地方,清醒一下吧。」傑克遜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大聲吼道。然後,他迅速從大塊頭身邊繞過,就像繞過了一座山。他沖向行李房,再也沒有回過頭。

大塊頭馬上就忘記了他,重新拖著步子邁向街道。傑克遜找到一位黑人搬運工,對他說:「嘿,夥計,我想要寄存一個箱子。」

搬運工看了看傑克遜,僅僅因為他無端開口搭訕,就對他發怒了。

「你要去哪兒?」他沒好氣地問。

「芝加哥。」

「你的票呢?」

「我還沒有弄到票。」傑克遜搖著頭說,「我想在弄到票之前,先寄存一下我的大箱子。」

搬運工粗暴地怒吼起來:「渾蛋,如果你沒有票,就不能寄存箱子,你不知道嗎?」

「你幹嗎要這麼生氣?弄得我們像主的憤怒者。」

搬運工抬起肩膀,似乎要揍傑克遜一拳。

「聽著,臭蟲,我可沒有生氣,我看起來像在發狂嗎?」

傑克遜後退了幾步,逼視著搬運工說:「聽著,黑小子,我可不想讓我的箱子無處可待,我想把它先暫時寄存在這兒,直到我今天晚上弄到票。」

「你不想它無處可待。老兄,出什麼事了嗎?」

「如果你不讓我寄存,我就去找你們的頭兒。」傑克遜威脅道。

這裡的頭兒是個白人。搬運工可不想和那個人,沾上任何關係。

「你想寄存它。」搬運工極不情願地妥協了,「你直接說,你想存行李不就得了,幹嗎還說要去芝加哥?」

他取來了一輛手推車,那架勢像是要用它,把傑克遜的腦漿打出來。

「它在哪裡?」

「外面。」

搬運工把手推車推上了人行道,邊走邊在街上來回張望。

「我沒看見有箱子。」

「它在靈車裡。」

搬運工透過車窗,看見了棺材架子上的箱子。

「你把箱子放在一輛靈車裡幹什麼?」他帶著疑慮問道。

「我們經常用它來搬運東西,方便快捷又安全。」傑克遜笑著揮了揮手。

「嗯,把它拿出來吧。」搬運工還未打消疑慮,「我可從來沒有存過,放在靈車裡的東西。」

「哎,老兄,上帝保佑你,別說得如此惡毒。」傑克遜揮了揮手,做出一副苦相,「箱子太重了,你就不能幫我抬下嗎?」

「從靈車上搬東西,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你搬到地上,讓我檢查一下。」

「我來幫你。」一名遊手好閒的黑人出現了。

傑克遜和這個閑人,走到靈車的後部,搬運工跟在後頭。兩個休息中的白人計程車司機,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們,路邊還有一個白人警察,心不在焉地看著。

就在傑克遜打開雙扇拉門時,那個大塊頭又擠回到了街道邊上。

「當心!……」他大叫著,「不能太相信胖子!……」

傑克遜、搬運工和那個自願幫忙的黑人,一同從靈車後面退出來,好像突然看見了魔鬼的面孔。

大塊頭越走越近,目光從傑克遜的肩膀上越過。停在車道上的摩托車,這時突然安靜了下來。

四個人的臉都變成了灰色。

「偉大的上帝啊!……」大塊頭呼喊著,「快看那裡!……」

箱子下面堆著厚厚的黑色棉布,華麗的人造花,混亂地散開著。一個人造馬蹄蓮花圈,已經滑到後面去了,白色的百合花里,拱著一張黑色的臉。這張臉像是暫時放在頭顱上休息的,一頂白色的帽子,搭在歪斜的灰色假髮上。這張面孔帶著魔鬼一樣的恐怖表情。瞳孔已經擴散的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這四個人。喉嚨處有一道發紫了的巨大傷口。

傑克遜認出,這正是他的兄弟戈爾迪,他感到頭皮發麻,嘴巴半張著,激動地喘著粗氣。眼睛瞪得很大,眼球都要從眼窩裡掉出來了。他的咽喉也痛了起來,一股潮濕的暖流,突然流向他的大腿。

「是具死屍嗎?」搬運工用沙啞的聲音問道,似乎他的懷疑成真了。他的眼神變得像白牆一樣空洞,目光像屍體一樣一動不動。

「哪裡?……」傑克遜問道。他的腦子因為恐慌和懼怕,已經麻木了。肥胖的身軀像染了瘧疾一樣,突然發起抖來。

「哪裡?……」搬運工人尖聲抱怨著,那聲音聽上去像銼刀在磨鋸子,「就在那兒,那兒!」

那個來幫忙的黑人,還在往街道退去。

「都切到骨頭了。」大塊頭的聲音詭異而膽怯。

兩名計程車司機慢悠悠地踱了過來,低下頭,看了看滿是血的黑人腦袋。

「耶穌基督!……」一個人大叫道。

「那是假髮!……」另一個傢伙說道。

「什麼?……」前面的黑人抬起了頭。

「著呀,下面還有頭髮。天哪,這是個男人。」

一位穿著制服的警察,緩緩地走了過來,像一位無畏的革命先驅,不以為然地轉動著手中的白色警棍,用一種見過世面的神情,隨便地看向靈車。但是,他立刻就倒吸了一口涼氣,被這股無聲的震撼場景,嚇得後退了幾步。這是他未曾見過的場面。

「它是從哪兒來的?誰幹的?……這是誰的靈車?」他自作聰明地問了幾個傻問題後,開始四下張望尋求幫助。他注意到候車室的入口,有位黑人便衣偵探,便點頭向他示意。

來幫忙的黑人還在不停地,往黑暗的公園大道後退,退到他認為安全的地方之後,猛然轉身,拚命地在黑暗的街道上狂奔。

大塊頭逐漸清醒了,他也想逃跑,但是,警察突然嚴厲地說:「誰都不準離開。」

「我沒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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