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從河濱教堂的塔樓往東看,大學的高樓就坐落於哈得遜河的高堤上,而在一個較低的山谷里,呈波浪狀的灰色屋頂,看上去就像大海的表面。深入其中,在如污水溝一般惡臭的房屋裡,一座城市的黑人,都在絕望的生活中掙扎著,猶如攪動著的數百萬條飢餓的食人魚,盲目的嘴巴吞噬著自己的內臟。

那就是哈萊姆區——這裡越往東走,越是黑暗。

從第七大道的東部,一直延伸到哈萊姆河,就是被稱做「山谷城」的地方了,那裡豐富的活動,在令人沮喪的骯髒中蔓延開來。老鼠、蟑螂、賴皮狗和貓,競相爭奪著被人咬過的骨頭。

那個瘦高個兒和伊瑪貝拉所居住的公寓,就在山谷城第一百二十九街,和第一百三十街之間的公園大道上,這一部分被稱為灰塵漫天的煤倉。

紐約中央鐵路的高架橋,從主中樞開始,在第九十五大街拔地而起,凌駕於第一百二十五街的站台,一直延伸到大街中央,取代了城區中心的公園,而這條街的名字,就叫做公園大道。它與第三大道高架線的支架匯合,呈曲線狀橫跨哈萊姆河,直至布朗克斯,廣闊的世界一覽無遺。

在哈萊姆區里,公園大道周圍全是冰冷的水、骯髒的公寓大樓、堆滿廢品的後院、昏暗的倉庫、工廠和車庫,還有年輕時髦的嬉皮士們,用來吸大麻的垃圾場……

這是一條能夠通過卡車的寬闊街道,暴力與危險的聚集地,黑幫們都叫它「血桶子」。如果你看到一個人,躺在街邊的陰溝里,如果沒有人去管他,他就可能會死掉。

緩慢前進的黑色靈車裡,兩個全身黑色的胖黑人,已經儼然成為這個陰森、怪誕的黑夜的一部分。這輛舊凱迪拉克的發動機被修理過,性能很好,發出小貓般輕輕的咕嚕聲。微弱的車燈中,依稀能夠看見外面漂浮的雪花。

「停車,就是這裡。」戈爾迪指著外面說道。

傑克遜透過車窗,看著人行道旁邊,一家商店的玻璃門,這家店所處的位置很隱蔽,平板玻璃製成的前門又破又臟。一個有些腐爛的公牛頭,正用很不協調的玻璃眼睛,凝視著他們。傑克遜立馬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趕緊把車開到小巷盡頭,嚇得都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懊惱。

「就停在這兒吧。」戈爾迪說,「反正停在哪兒都一樣。」

傑克遜停下車,熄掉了車燈。

一輛卡車轟鳴著,緩慢經過他們身邊,前往第一百一十六街外的哈萊姆鬧市區,留下的厚重黑煙尾隨著它。

傑克遜和戈爾迪來回巡視著,那條空寂無人的街道,傑克遜感覺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顫動。

「他們能看見我們嗎?」傑克遜緊張地問。

「只要不往這兒看,他們就看不見我們。」

那不是傑克遜的意思,但是,他沒有爭論下去。他的手伸向大衣下面的鋼管。

「還沒有到要你用鋼管的時候。」戈爾迪警告道。

傑克遜不願意走下靈車:「我打算把發動機開著。」他說。

「為什麼?你希望它被偷走嗎?」

「沒有人會去偷一輛靈車。」

「你知道些什麼?這裡的人,甚至連盲人的眼睛都偷。」

戈爾迪一聲不吭地走上了人行道,傑克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跟在後頭。

他們穿過人行道,進入一條長而窄的走廊,走廊上發出微光的燈泡上,有死蒼蠅的斑點,塗鴉填滿白色的牆壁。巨大的男性生殖器,垂掛在短粗的軀幹上,就像某種成熟的奇異水果。有人畫了一對正在性交的裸體男女,其他人不時添加幾筆,現在它變成了一幅壯觀的壁畫。

這條長長的走廊,越往裡走陰影越重。在最深處,陡峭的樓梯直指向黑暗中。

戈爾迪躡手躡腳地在前方帶路,黑色長袍的褶邊,都拖到了髒兮兮的地板上。他悄無聲息地踏上了木樓梯,突然消失在頭頂的黑暗中。

傑克遜的頭皮,不由自主地抽搐著,他緊緊地跟在後頭,肥胖的身體冒著冷汗。他再次取出鋼管,緊緊地握住了它的手柄。

黑色門廳散發出變餿的尿味,遍布容易被忽略的灰塵。戈爾迪爬上了三樓,從走廊踱到了前門。當傑克遜趕上他的時候,他看到戈爾迪的左輪手槍,在黑暗中閃著暗淡的藍光。

戈爾迪輕輕地敲著斑駁的棕色大門,先是敲一下,然後是連續三下,再是一下,最後再迅速敲兩下。

「那是暗號嗎?」傑克遜好奇地低聲問道。

「我怎麼知道?」戈爾迪古怪地低聲回答。

只有沉默回應他們。

「也許他們已經走了。」傑克遜低語道。

「我們很快就知道了。」

「下一步我們要做什麼?」

戈爾迪做了個手勢,讓傑克遜安靜,再次輕輕地敲了敲門,這次他換了個暗號。

「如果你不知道正確的暗號,這麼做還有什麼用?」

「我在混淆他們的聽覺。」

「你覺得不止瘦高個兒一個人在裡面?」

「我才不關心裏面有誰呢?只要金子在就行。」

「或許他們已經帶走它了。」

戈爾迪等了一會兒,又開始輕輕敲門,又換成了另一個暗號。

門後終於響起了一個警惕的聲音:「誰?……」這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個女人在貼著牆說話。

戈爾迪用槍管,輕輕地碰了一下傑克遜的肋骨,示意他回答。但這卻嚇到了傑克遜。

傑克遜突然變得,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他衣服下的鋼管露了出來,「砰」地一聲撞到了門上,在這漆黑寂靜的走廊里,聽起來好似槍擊聲。

「誰在那兒?」一個尖細的女聲,驚恐地問道。

「噢,是我,傑克遜。是你嗎,伊瑪貝拉?」

「傑克遜!……」那個聲音透著驚異,聽起來好像她對傑克遜這個名字,從來聞所未聞。

又是一片寂靜。

「是我,寶貝兒,你的傑克遜。」

片刻之後,那個聲音帶著懷疑問道:「如果你是傑克遜,告訴我你老闆叫什麼?」

「霍齊亞。霍齊亞,埃克塞德斯·H·克萊。你和我都知道的,甜心。」

「真是個獃子。」戈爾迪喃喃自語。

一個鎖被旋開了,接著,另一個鎖也被旋開,門閂向後拉開,門開了一道縫,但是,還有一根鐵鏈子連著。

骯髒的卧室里,有一盞昏黃的吊燈,傑克遜發光的黑臉,卡在了燈光的縫隙中。

「哦,甜心!……」鐵鏈子也脫鉤了,門被重重地推開,「上帝,能夠見到你,我簡直太高興了!……」

在伊瑪貝拉撲入傑克遜的懷裡之前,傑克遜只能看到她穿著紅裙子和黑色的外套。她的身上,聞起來有一股燒焦的味道,是這個熱辣女人用的廉價香水。

傑克遜抱著她,緊握的鋼管靠著她的脊背。她貼著他肥胖的肚子扭動起身體,對著他乾裂的嘴唇,湊上她塗滿唇膏的紅唇。

過了一會兒,伊瑪貝拉縮回了身體。

「天哪,親愛的,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來了呢!……」

「我一知道你在這裡,就趕忙過來了,寶貝兒。」傑克遜笑著說。

伊瑪貝拉張開手臂擁住傑克遜,發現傑克遜的手裡緊緊握著鋼管,她看著他的臉,像在閱讀一本書。紅色的舌尖慢慢地濕潤了她那豐腴、柔軟、性感的嘴唇,她如玻璃球般光滑的眼珠子,夾雜著些許斑點,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傑克遜。

男人淪陷了。他回想著這段時間的經歷,整個生命幾乎走到了危險的邊緣。一切準備就緒!……割喉碎顱、躲避警察、偷靈車、喝泥水、住在空木頭裡面,只要能再次墜入心上人的懷抱,任何機會他都不會放過。

「那個瘦高個兒在哪裡?我就是把那狗娘養的,大腦打成果醬,上帝也會原諒我的。」傑克遜激動地說。

「他走了,剛剛離開了。」伊瑪貝拉邊說邊讓進傑克遜,「快進來吧,快,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傑克遜走進房間,戈爾迪跟在他的後頭。

屋裡有一張破損的白色鐵制雙人床,倚著一面牆壁,被子是掀開的,能看見骯髒污穢的床單,兩隻枕頭上還沾著油膩膩的圈狀灰色髮絲。另一面牆壁邊上,是一張有加厚軟墊的沙發,兩根彈簧從腐爛、褪色的綠色沙發套中探出。沙發背後,有個生了銹的大爐子,上面蹲坐著一個也生了銹的罐子。爐子的一邊,放著一隻裝煤的木盒,另一邊是通向廚房的門。一張表面已經刀痕累累的圓桌,和一把三條腿的直被椅子,佔據了禿木地板的中心。房間的角角落落里,都被塞滿了雜物。三個人進入以後,這裡就已經容不下更多的人了。

「他在這裡做什麼?」伊瑪貝拉問道,驚恐地看著戈爾迪。

「他是我的兄弟,來幫我救你的。」

她看到了戈爾迪手裡那支點四五口徑的大手槍。儘管她瞪著眼睛,嘴唇發抖,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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