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光孝寺一處清靜的角落裡,綠草茵茵,遊人稀少,他們坐在花壇邊上的一張四方石桌旁,沉默地相互對視著。那老人精神很好,瘦小的身體顯得更加精幹,臉上雖然皺紋堆壘,可眼睛中含著的笑意卻讓三個年輕人感到他很欣慰。

可是,謝惠仁和莎莉卻心事重重。

我們是日本人?!

老人將三隻銀鐲放在石桌上,端詳了一陣後,又一隻一隻地拿在手中,對著陽光,眯縫起眼睛仔細地看著,邊看邊說,「嗯,這是你家的,惠仁,說說你怎麼找到的?」

「師父,在塔里的觀世音像中——是您留給我的。」

「不錯,可是,你怎麼會想到?」老人看了看莎莉,又對謝惠仁說道,「應該是先發現了這一隻吧?」說著,他指了指莎莉的那一隻鐲子。

「師父,是看到她家的那隻才……」謝惠仁突然想起什麼,抓起師父的那一隻小鐲子,只一眼,便看到了鐲子上的花紋,不用說,是八思巴文。「師父,這文字是什麼意思?」

「哦?」老人顯得很詫異,「怎麼,你還不知道嗎?」

「沒猜錯的話,是四大菩薩之一。」

老人點了點頭,「這隻寫的是文殊菩薩。每隻鐲子上寫著一個密碼,代表著四大菩薩之一。其餘的兩隻,確實是普賢菩薩和地藏王菩薩。可惜,我不知道那兩隻在哪裡。」

「師父。」謝惠仁先伸出一根手指,又變化為四根手指,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是真的?」

老人很緩慢,但很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謝惠仁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使勁咬了咬牙,他感覺頭腦中的血液凝固了,耳朵中嗡嗡響著,這一刻,他心中的那個猜測成為了現實,可是,他不敢接受。這時,莎莉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他睜開眼睛,看到莎莉正盯著他,慌張的眼神中充滿了疑問。

別問我,莎莉!真相就在眼前,你已經可以猜到了,可我,什麼也不能說!

謝惠仁對莎莉搖了搖頭,壓低了嗓子,對著老人,筋疲力盡地說,「師父,您跟莎莉說吧,我……我心裡亂得很……」

謝惠仁緩慢地站起來,轉過身子,望著遠處,佛堂的青磚碧瓦和香火裊裊中,隱約可見埋藏六祖慧能剃度時所留頭髮的塔,再遠處,卻可以看到廣州市的高樓大廈。這讓謝惠仁感覺很彆扭,清靜與喧鬧就這麼混雜在一起,如同他那複雜的身世。

他在青石鋪就的小徑上緩緩踱步,他不敢走遠,事實上,師父的講述好像一根線拉著他的腿腳,讓他根本走不開。

他聽見師父說,「孩子,你們都有日本血統,而且,是同一個家族的血統,這就是藤原家族。」

莎莉吃驚地「啊」了一聲,將手臂撐在石桌面上。她的嘴唇慘白,驚疑地看著老師父。

「藤原家族曾是日本最顯赫的家族之一,實際操縱日本政權三百年,在日本皇室中的影響也有一千年了。藤原家族後來分成四家,並各有各的家號,分別叫做京家、式家、北家、南家,很快,其餘三家逐漸沒落,北家的勢力越來越大,也就是北家開創了日本的攝政關白制度。後來,藤原家,哦,準確地說是北家這一脈一分為五,分別是一條、二條、九條、近衛、鷹司——當然,五家後來也有分家改姓的狀況——那個時候,五家輪流出任攝政、關白,這在日本歷史上叫『五攝家』。日本僅有兩個攝政關白不是出自藤原家,那就是豐臣秀吉與豐臣秀次,不過,豐臣秀吉也是給藤原家當養子,認了當時的權臣近衛前久當乾爹,才得到的貴族地位。但是,那個時候實際上是武士掌權的時代,藤原家得到的只不過是個虛名罷了。」

大師父停頓了一下,好像很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顯得有些疲憊,事實上,給任何一個人講述藤原家複雜的歷史都是耗神費力的事情,即使是個深有研究的專家,要在大學中清楚地講出藤原家族,也要花費一個學期,更何況,這其中有太多存有爭議的模糊之處。老人歇了口氣,提起精神,繼續說著:

「所以,後來,家族打造了五隻鐲子,大的一隻,由藤原家本宗相傳,其餘四家,各保留一隻小的。上面的八思巴文,便是當年家族的標記,也可以當作家族內部的花押字,這個秘密,只在藤原家本宗後裔中代代相傳。當時,藤原家族被將軍幕府奪取了政治勢利,各家之間也產生了矛盾,有了爭執,所以,藤原家族召開了秘密會議,為了重新掌握日本政權,各家應該團結一致,各家商定的重要事宜,要五隻銀鐲子花押字同時籤押才可以行動,而且,不得被任何一家違反。這是藤原家族的利益所在。當年,家族規定,銀鐲子只傳給各支的正支繼承人。莎莉,你的父親,便是其中一家的繼承人,你家現在改了姓,並沒有姓藤原,不過也是藤原家的分支。惠仁的父親,是藤原本宗的繼承人。而我,是另一分支的繼承人。」

莎莉和鈴木兩人坐在石椅上,靜靜地聽著,大氣也不敢出。謝惠仁獃獃地在不遠處的草地上站著,他背對著莎莉,實在不敢看她的眼睛。

「這是我聽我父親說的,家族上的真實情況,我也並不完全知曉,而且,我也並沒有見過另兩家的繼承人,也許,那兩家早就沒落了。」老人停頓了片刻,深深地嘆了口氣,懊悔地說,「我年輕的時候,日本錯誤地發動了侵華戰爭,作為日本皇族,藤原家也不得不參與了戰爭,聽說,為這件事情,家族裡有過很激烈的爭吵,可不知道為什麼,家族後來妥協了。說實話,那時,我也是贊同的……我以為,這是重新確立藤原家族政治地位的好機會,況且,當時我也太年輕了,現在回憶起來,後悔萬分……」

老人的眼中含著淚,他的身體激動得發抖。

「可是,我們一到中國,便知道我們被裕仁天皇騙了——這是侵略,處處都是屠殺、搶掠,那些年輕人喪心病狂了,他們瘋了一樣燒殺搶掠。他們乾的那些事情,真是禽獸不如……」老人抹了抹眼淚,不住地說,「是我們對不起中國人,我們有罪。」

鈴木在一旁深深地垂下頭,一動也不敢動。

「藤原家向來是信奉佛教的,我情願接受一切報應。日本也要接受一切報應。不只是我們給中國人帶來了苦難,我們也是一樣,有多少家庭妻離子散,有多少人至今還心中不安,連覺都睡不好,又有多少人背負著罪惡感度過一生?可是,如果日本政府不誠懇地道歉,不尊重歷史,日本人就還要承擔六十年前的報應,中國,朝鮮,韓國,以及東南亞那麼多國家的人民,不會原諒我們的,被別人仇恨,這樣的生活又怎麼會好過?」

老人含著眼淚,深情地看了看三個年輕人,萬分感慨地說,「就拿我們家族來說,也承受著戰爭帶來的後果,這後果,是我們家族的兩個繼承人,都留在了中國。惠仁的父親,和莎莉的父親,都是日本侵華戰敗後留在中國的遺孤。當年,莎莉的爺爺,是藤原先生的侍衛副官,他早就陣亡了,留下了莎莉的父親,一直被藤原先生收養著。可是,當日本即將戰敗的時候,天皇急召藤原先生回去。他匆忙動身,卻無法帶走自己的親人。如果……」

老人看了看天空,悲痛地說,「如果我們是在戰敗後回去,也許,藤原先生的妻子,也就是惠仁的奶奶,還有惠仁的父親和莎莉的父親,都會帶回日本的。唉,這也只是我那麼一想吧,當年,有多少日本人的孩子被迫留在了中國?這些孩子,都是中國人養活的,中國人以德報怨,把日本戰犯的孩子養大成人……」

謝惠仁不再踱步,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站在老人的身邊。此時,他抬頭看著天空,天空中有鳥飛過,卻不知道往哪裡飛去,它們在空中盤旋著,畫出優美的弧線,不時地啼叫著,那是誰也聽不懂的心聲。

「軍隊撤退的時候,婦女和孩子很難撤走,況且,我帶著一個女人、兩個孩子,是肯定走不掉的。當時,我就託人給藤原先生帶了封信,告訴他,我會保護好這兩個孩子,作為家族的兩個繼承人,我有責任將他們養大。同時,我也拜託他收養我在日本的孩子,也就是鈴木的父親。」

鈴木先生的淚水流了下來,默默地流著,他咬著嘴唇,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

老人繼續說著,「那些年,我們一直隱姓埋名,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好在,在中國我有個佛家的師叔,他早年曾在日本求學……」

謝惠仁突然問,「是普陀山不肯去寺院的老師父嗎?」

「是的,不過那時他不在普陀山。他早年在日本學佛的時候,跟我的師父是最好的朋友。戰後,是他保護了我們。他知道我心中的懺悔,而且,他不忍心傷害婦女和孩子,所以,給我找了個機會讓我出家了。在當時,這也是保護我自己的唯一方法。我不敢在大寺廟居留,只能找到韶關的那間小寺,就這樣,我,惠仁的奶奶帶著兩個孩子,終於活了下來。」

老人流著淚,回憶起當年的生活,言語中充滿著悔意,「後來,中國政府解決了日本戰後遺孤的問題,當時,我和藤原先生聯繫過,他希望我帶著夫人和孩子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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