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高速公路駕駛很容易讓經驗不足的人感到疲勞,千篇一律的道路和重複出現的農田往往讓人感覺行駛在封閉型的道路上,路邊的景緻似乎剛剛看過,缺少視覺上的新鮮感。

謝惠仁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疲勞,精神不振,思維停滯,雖然他知道車子正以每小時120公里的速度向深圳行駛,可仍然覺得它還在原地停留,至少車子外的景緻還沒有變,只有間或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的其他車輛提醒他,這個世界還在動著,並不如他的心境一般死氣沉沉。

莎莉的發現讓他驚愕不已,更讓他心神不寧。其實,這是個早在他頭腦中蠢蠢欲動的想法,就在莎莉拿出屬於她的那隻銀鐲的那一刻,他便隱隱覺得,他們的身世被這首飾緊緊地聯繫到一起了,沒有理由兩家人同時擁有相似的首飾,而且是這樣難得一見的刻有八思巴文的銀鐲。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更願意將這視為一種巧合,或是一些連他都無法自圓其說的奇怪想法,比如,莎莉家的鐲子是不是奶奶贈予他們的呢?

而現在,所有知道銀鐲秘密的人,都在鮮活的記憶中無情地提醒著他,他們已經不在了,他們就像是一部老電影,保留了正值妙齡的女明星年輕的模樣,而實際的情況是,歲月不允許任何人再在她爬滿皺紋的臉上找到當年的傾城一笑和眼波流轉。

記憶中活動的畫面與殘酷的現實形成反差,這讓謝惠仁莫名其妙地焦躁不安,奶奶去世了,莎莉的爸爸去世了,有可能知道內情的八思巴文老專家殘忍地在他耳邊吐出最後一口氣。師父,唯一能說得清真相,而且也是點明了這個謎題的人,現在卻不知死活,失蹤,在此時都是個聊以慰藉的說法。而那藤原老人呢,他是否知道什麼呢?

行駛了片刻,謝惠仁便匆忙將車子停到右側的停車帶,他覺得手心冒汗,再也沒有精神和體力開下去了。他回過頭來,對莎莉說,「我不行了,你來開吧。」

說過了這句話,他立刻意識到這個要求此時顯得多麼無情,莎莉縮在後排座,一動不動,身子有些輕微地發抖,牙齒咬著蒼白的嘴唇,眼睛出神地望著什麼地方,大顆大顆的淚水掉著,臉上已是一片淚痕。

謝惠仁嘆了口氣。

我們都該歇歇了。

他伸出手來,緩緩地,怕驚動她似的,從莎莉手中抽出那封師父給他留下的信,有幾處字跡鮮明,是被她的淚水打濕了的。他小心翼翼地將紙展開,師父那清秀的小楷鋪在他的眼前:

孩子,你能找到這尊觀世音菩薩像,師父很欣慰。

孩子,現在是國家動蕩的時期,很多地方廟宇都被拆毀了,看來,我們這座小寺也保不住了。師父在這兒生活了二三十年,卻也不得不離開了。

我不知道你重新發現你奶奶的銀鐲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這本是屬於你的,只是我怕你帶在身邊會有危險,或者被你丟失。在離開前,我決定將它埋在塔下,希望有一天你能夠找到。

孩子,這隻銀鐲是你奶奶唯一的遺物,也是她用了一生保護的一個秘密,可惜,你還沒有長大,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一切。

孩子,你奶奶跟著我,信了一輩子佛,只有佛教能夠化解她心中的苦楚,也因此,她希望你從小受到佛教的熏染。要記得,心中不要有仇恨,世事無常,法亦無常,作為一個人,重要的不是你經歷了什麼,而是你會不會用慈悲心面對你的經歷。

同時,我們也相信,今天我們面對的一切,都是報應。過去我們做了錯事,無論親人離散還是自身所受的任何痛苦,我們都接受。只不過,不希望同樣的痛苦強加在你的身上。你是無辜的。

孩子,請相信我和你奶奶這麼做,是為了你好,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時也不枉我們的心血了。孩子,雖然現在的中國正逢動蕩,對每個人的生活都產生了災難式的影響,但你要記住,無論國家對也好,錯也好,你是中國人,是這個國家養育了你,要好好地愛她。

我直到現在也不敢確定這封信你會不會看到,會不會被另外一些人發現。原諒師父無法寫得更明白和直接。很多事情,要你自己去發現。

還有,孩子,你還記得經常去你家、經常來寺廟和你玩的小女孩嗎?不出意外的話,她現在在香港。你一定要找到她,她是你的妹妹。一定要找到她,切記。

謝惠仁平靜地看完,每一個字都仔細地看過,他確信以他的記憶力,這段並不複雜的話已經深深地印在頭腦中。可是,即使這樣,他還是充滿了不自信,他無法確定他讀懂了。

這是什麼意思?

他感覺墜入了一個更大的謎團,讓他不安的是,這兩天,每解開一個謎,便會發現它的謎底是另一個更難猜的謎。不是答案,而是謎中套謎。在這之前,他甚至以為找到了師父留給他的東西,一切便會迎刃而解,可是,今天他卻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即使是他寄予了最大希望的師父,也同樣給他設了另一個謎。

而這個謎,不是那麼不好解。

是他不情願去解。

解開了,他生怕發現另一個更讓人不安的謎。

這個謎又會是什麼呢?

平靜了片刻,他讓自己的頭腦回覆到空空的狀態,他也知道這根本不可能,事實上,他一直在默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很多次,當他心緒不寧的時候,默念幾遍經文便可以讓他神奇地平靜下來,可是今天,彷彿一切都不起作用了。心無罣礙?這麼多謎團又怎麼能讓心頭無罣礙?要命的是,看起來這個謎團從那個原本子虛烏有的「佛家寶藏」轉身一變,漸漸地纏在了自己的身上,雖然看不到它究竟與自己有多大的關係,但這個事實是顯而易見的。當心神有了罣礙,又怎麼能夠沒有恐怖?

他的頭腦中閃出剛才莎莉縮在座椅中的模樣。或許,恐怖的時候,縮起自己的身子,是動物的一種本能,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也縮了下身子。半晌,他緩緩地,但很嚴肅地問道:「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莎莉已經不哭了,這段時間,她一直盯著謝惠仁,眼神迷離,說不清她到底看著他哪裡。聽到他的話,她似乎受了驚嚇,眼神慢慢聚攏,思忖了片刻,搖了搖頭,「那時我太小了,不記得了。」

這答案並不出謝惠仁的意料,他沉默了片刻,又問:「聽說過我奶奶的事情嗎?」

莎莉的聲音很輕,但很肯定,「沒有。」

「我想知道我奶奶是怎麼死的!」

「哥!」莎莉衝口而出,突然,她發現這個稱呼,已經顯得不那麼自然了,停頓了一下,她壓低了嗓子,帶著哽咽,說:「我聽說,奶奶是被人……」

謝惠仁長嘆一聲,面色痛苦地將頭側開,眼望遠處的農田。

「哥,你別太難過了,這麼多年了……」莎莉極力安慰著他,又找不到合適的詞,「況且,那個年代……」

謝惠仁突然激動起來,他的聲音有些像是咆哮,「那個年代?再混亂的年代,也不至於……」

看到莎莉害怕的樣子,謝惠仁平靜了一下,說:「對不起,我嚇著你了。不過,我得找到那個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可是誰能知道呢,奶奶……連屍骨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有人知道。」謝惠仁咬了咬牙,凝神望著車窗外,即將落下的太陽將天邊的雲彩鍍上了金色,而那雲層卻頑強地捲起邊,露出烏黑的本來面目,謝惠仁看了片刻,幽幽地說,「我們必須找到他,我相信他還活著。」

莎莉瞪大了眼睛,好像聽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誰?」

「我師父。」

「可你能找到他嗎?」

「能。」謝惠仁斬釘截鐵地說,「師父給我留下了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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