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吃過簡單的早餐,謝惠仁和莎莉就上路了,驅車往韶關趕去。

莎莉執意不許謝惠仁開車,她生怕他昨夜沒有睡好,精神和體力都不足。謝惠仁也就勉強答應著,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微微閉了眼睛養神。

對於單身生活的人來說,一頓舒適的早餐似乎是需要遙望的事情。謝惠仁早就養成了不吃早餐的習慣,這並不是他習慣於晚些起床,而是多年艱苦的日子給他的生活刻下的標記,事實上,在很多年裡,他不得不省下早餐以節約開支。

同樣的,對於莎莉來說,雖然有足夠的經濟條件在香港吃上一頓營養豐富而且口味上乘的早茶,然而坐在飯店大廳中,獨自一人面對窗外上午八點鐘純凈的陽光和行色匆匆滿臉朝氣的人群時,她都懷疑這頓早餐有什麼價值。更多的時候,她都懷念小的時候,在鄉下,迎著陽光,嗅著鄉村特有的清晨氣息,吃點並不豐盛的簡單食品。

而這天的早餐,雖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卻是暖的。暖的牛奶,暖的煎蛋和麵包。更重要的,心是暖的。

想著想著,莎莉笑了。小的時候,她總把「暖」字寫錯,「日」字旁的右邊總是寫著「愛」。直到現在,當她寫連筆字的時候,仍然固執地認為她在右邊寫的是「愛」。

「笑什麼?」謝惠仁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看出她在想心事。

「嗯。」莎莉有些不好意思了,「嗯,你說,佛家裡是不是有人會測字?」

謝惠仁反倒糊塗了,「測字?」

「對啊。就是一個人寫個字,讓師父給講講命運什麼的。」

唉,謝惠仁暗自嘆了口氣,「沒有沒有,佛家不講這個的,真正的佛家弟子,不會做這個的。佛家不允許弟子『顯神通』,況且,每個人的命運都有其因果,佛家弟子怎麼會人為地改變別人的因果,那可是不符合教義的」

莎莉偷偷笑著,「我倒是想測個字呢,可惜。」

「什麼字?」

「暖。」剛說完,莎莉就開心地大笑起來,她跟謝惠仁講了她寫錯字的故事。

謝惠仁若有所思地說,「嗯,『日』,加上『愛』,意思是每天都愛一些,這樣的人生,確實是暖的。」

「可是,那為什麼不直接寫成『愛』呢,總是缺了兩筆。」

謝惠仁的言語中也充滿了溫情,他緩緩地說,「那是提醒人,這一天的愛是不夠的,明天,後天,還是要繼續,對很多人來說,這一輩子,是愛不完的。」

莎莉感覺臉上有些發燒,手一抖,車子竟然有些晃動,不過她很快穩住心神,提醒自己,這可是高速公路。

「那你有沒有寫錯字的時候?」莎莉調皮地問。

「嗯,有。」謝惠仁想了想,「我讀的是孤兒學校,當時,課本都是上一個年級留下來的,不知用過多少年了,很多同學都沒有課本,只能幾個人用一本,老師的教學也不正規……」

「哈哈。」莎莉開著玩笑,「就這樣培養出一個大學老師?」

謝惠仁認真地說,「我們學習都很刻苦的,我們知道,不學習就永遠沒有出路了。」

他眼望前方,似乎在回憶著小時候的事情,半晌,他緩緩地說,「那個時候,寫錯別字是常有的事。我記得,學校里養了茉莉花,花開的時候,很香,那麼一小朵潔白的花,竟然有那麼香,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喜歡茉莉花。」

「後來呢?」

「可是那兩個字我不會寫,我只是聽老師說過『茉莉』這個名字,所以就寫成『莫離』,字面的意思是,永遠不要分離。」

「哦。」莎莉的臉一紅,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這可不完全是指愛情,以謝惠仁當時的年齡,似乎還不會談到愛,他內心希望的,是一家人永遠不離散。她懂。

「到了後來,我知道我寫錯了,但是卻喜歡上了『莫離』兩個字。永遠不要分離。」謝惠仁停頓了很長時間,繼續說著,可是他的臉也有了些羞澀,「我想過,我會把茉莉花送給我喜歡的人,作為定情的信物,我們會一起養它開花。」

莎莉半天不吭聲,只是靜靜地開著車,努力地使自己把注意力用在路面上。很長時間,他們只是聽到發動機的聲響和呼嘯而過的風聲。車子里沉寂了好半天。莎莉待自己內心的激動平息下來,繼續問著,「那花送了出去?」

「還沒呢。」謝惠仁忍不住笑了,快了,把這件事辦完,花也就要開了。

過了一會兒,謝惠仁突然嘆了口氣,「愛情就像宗教啊。」

「什麼?」莎莉皺了皺眉,如果說她對謝惠仁有什麼隱約的不滿意,就是這個男人總是將身邊的事情和宗教、歷史聯繫起來,這不成書獃子了?她撇了撇嘴,說,「這算什麼說法?」

謝惠仁重複了一遍,「愛情就像宗教——湊熱鬧的人多,可卻只有少數人理解。」

嗯,莎莉這下把眉頭放開了,這個比喻還像那麼回事,雖然還是有些晦澀,不過任何人都能理解,而且有那麼點兒人生哲理。

「你理解了?」莎莉側了側頭,調皮地看了看謝惠仁,他卻還是一臉嚴肅地坐著,直視前方,好像真把這個俏皮的比喻當成哲學命題了。

「我也不理解。」謝惠仁悠悠地說,「我們都說,愛情是責任、信任、感激、溫暖,等等等等,可是,不是。」

「什麼?!」天啊,他怎麼能這麼說?莎莉有些吃驚,更多的是憤怒。

「你別反應這麼大嘛。」謝惠仁知道她理解錯了,急忙說,「愛情包含了剛才說的所有一切,甚至更多,但是,所有這些卻不能組合成愛情。它們是愛情的特徵,可我們不能拿特徵當概念。聽過一個真實的故事嗎?哲學家柏拉圖給『人』下的定義就是『兩條腿的直立行走的沒有毛的動物』,他的學生第歐根尼第二天就抱來一隻拔光了毛的公雞,並且向著眾人大聲說,『看哪,這就是柏拉圖說的人』。」

莎莉被謝惠仁誇張而且調皮的語調逗樂了,她一直以為這是個笑話,沒想到是真的。

謝惠仁繼續說著,「這就是典型的以特徵組合成概念,其實這樣不對。就好像有人說感激不是愛,可是,愛卻不能沒有感激。那麼,你能說有了感激卻沒有愛意嗎?感激可是愛的一部分,對很多人來說,感激是愛的前奏。而愛到最後,是對對方一輩子的感激啊。愛情是沒有完美的定義的,我們只是習慣於將它的特徵組合成大致的輪廓,以此來替代這個概念。」

莎莉微微點著頭,這下她聽明白了,她覺得他說得對。

「所以,我說愛情就像宗教,很多人都宣稱信佛,信上帝,可是,又有多少人是在湊熱鬧,他們真正懂得佛和上帝嗎。事實上,愛情和宗教都是人的一生中所需要的,它們給人安慰,給人夢想,給人希望和勇氣,可是,似乎沒有人真正明白它們在哪裡,這就像我們都知道活著需要氧氣,可我們誰也說不清吸入的一口氣中,哪些是氧氣,氧氣又有多少。」

我可不想知道那麼清楚,我只需要知道你是我的氧氣就足夠了。莎莉暗暗地跟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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