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謝惠仁獃獃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他的心裡隱隱翻騰起熟悉和親近的感覺,但,她是那個人嗎?他不敢想,這個念頭還沒有清晰地在他頭腦中出現,就被他遏制住,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可那念頭像個調皮的孩子,你越是禁止他做什麼,他偏要做出來給你看看。謝惠仁的腦子全亂了,他感覺這個念頭頑強而且固執地從一團亂麻中鑽了出來,雖然它並不是那麼強烈,卻像一個賽前不被看好的短跑運動員從落後衝刺到第一名,雖然顯而易見他是冠軍,然而誰都會在那一剎那表示懷疑,是這個弱小的無名之輩奪了冠?

不過,冠軍就有這樣的權勢,雖然你還在懷疑,但是,他已經毫無疑問地站在了世人矚目的焦點上,他說起話來也完全不像賽前那麼謙恭和謹慎,當他站在領獎台被授予金牌的時候,當他振臂環視賽場的時候,他無疑是在宣告,我就是霸者!

現在這個念頭也在宣告:那是真的。即使你還在懷疑,但它無疑在眾多念頭中鑽了出來,由不得你不去重視它。

她的臉有些清瘦,完全不是當年胖乎乎的模樣,可謝惠仁還是尋找到了記憶中的痕迹,那雙明亮的、含著笑意的眼睛,眼神一貫地那麼柔和,總讓人感覺眼睛裡有層霧,現在,那層霧凝結起來,淚水在眼眶裡含著,卻依然頑皮地笑著。她的睫毛濃黑,長長地往上翹,小的時候,她跌跤哭起來,總是將睫毛打濕。她那俊俏的鼻樑,似乎比小時候更挺拔些。那張小嘴微微含著,不過嘴角翹著,說不出的笑意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謝惠仁努力回憶著她小時候的樣子,可是,明明在頭腦中的畫面,經過放大,卻好像一張模糊的老照片,什麼也看不清,待你退後幾步,那畫面又好像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彷彿是一張古老的畫,遠遠地看著還能看出山水,可近距離觀察,只是粗糙的絹布和斑駁的墨跡,上面還有灰塵和污漬。

可那遠觀的畫面,也足夠謝惠仁在內心中宣告,那位後來居上的黑馬,無疑是奪了冠的霸者,「你……」

「哥!」莎莉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一頭扎到謝惠仁的懷裡,再也止不住哭聲。

謝惠仁雙手擁著她,下巴抵在她的頭上,他嗅到她的頭髮中特有的香味,這味道他是永遠忘不掉的。

是她。

他任由她在懷裡哭著,這個時候,沒有更好的舉動讓他選擇——這是相認的唯一方式。

山風柔柔地吹來,新生的枝葉輕輕擺動,偶爾小心翼翼地發出輕柔的呼哨。下午的陽光飽滿而且透徹,給遠處的農田均勻地披上光鮮的外衣,田野間偶然閃出悠閑的農夫和水牛,驚起一兩隻覓食的鳥,那鳥身子一滑,重又隱沒在田間。

過了半晌,莎莉的哭聲漸漸小了,她哽咽著說:「哥,我回來找過你幾次,這裡的老村民都搬到城裡去了,再也沒有人記得你……我以為這輩子找不到你了。」

謝惠仁心頭一陣酸楚,他有話想問莎莉,可是,嘴剛張開,卻發現問題太多了,一時不知問什麼好,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回去,繼續聽莎莉說。

「哥,這些年你還好嗎?」

謝惠仁點了點頭,他的下巴輕輕地碰著莎莉的頭,他想她能感覺到。

「我以為……」莎莉的剛說出幾個字,言語中又帶著哭聲。

是啊,她以為我死了。那個年代,有幾個孤兒能活下來啊?

莎莉平靜了一下,身子一顫,謝惠仁感覺她好像笑了,只聽她說:「真想不到,你在深圳,我就在香港,這麼近。」

謝惠仁聽見自己的喉嚨響了一下,他有太多的話想問,卻不知從哪裡說起。

莎莉繼續說著,「哥,你走了之後,大師父來過我家,他和我爸爸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他說他要走了,還說寺廟也許保不住了,他勸我爸爸帶我走。」

謝惠仁心裡一動,大師父就是莎莉小時候對住持師父的稱呼,他終於忍不住問,「師父說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爸爸不讓我聽,只知道他要走,還勸我們走。」

「那麼,他沒說去哪裡?」

「不知道,也許還俗了,也許到別的寺廟了吧?」

不會還俗的,謝惠仁心想,師父對佛教是虔誠的,他也許流落到別的寺廟,可是,現在到哪裡能找到他?

莎莉還在說著她的事情,「後來,我爸爸決定,帶媽媽和我去香港,可是船小,爸爸讓媽媽先走,他帶著我乘另一班後走。可是……」

傻丫頭!謝惠仁心中暗暗叫苦,那是偷渡!

莎莉又哭了起來,「船走到一半就聽見有槍響,很多人被轉到別的船上,船上亂極了,爸爸本來是抱著我的,可是我們被人群衝散了,我被擠到另一條船上,後來到了香港。可聽說爸爸那隻船……」

莎莉哭得更厲害了。謝惠仁只好用了些力氣,把她抱得更緊了,現在,他不像剛抱著她時那麼矜持和尷尬,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就是最親的人了。

兩個孤兒。

莎莉哭著,斷斷續續地說,「我也找不到媽媽,只能在香港流浪。後來托同鄉的人給家鄉捎了個信,說爸爸媽媽都沒有回來。再後來,一個遠房的叔叔給我寄錢,安排我上學,我上的是教會學校,就起了這個英文名字。這些年,就這樣活了下來。」

謝惠仁靜靜地聽著她的悲劇,他的頭腦中閃現著當時的情景,他知道一個小女孩成為孤兒、在香港流浪的苦楚。而這些苦,他又何嘗沒有經歷過?

他顫抖著聲音,問:「你爸爸沒給你留下什麼話,或者什麼東西?」

剛說完,他就立刻意識到,他爸爸的遺物,就在他的手裡!

莎莉的身子也是劇烈地一震,她從謝惠仁的懷裡站起來,瞪大了眼睛,彷彿看到一個令她恐懼的情景,「哥哥,爸爸和我被衝散的時候,他塞給我一隻用手絹包的小包,裡面就是這隻銀鐲子。」

是只銀鐲!

謝惠仁忙鬆開莎莉,兩人面對面地站著。他驚疑地盯著莎莉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緩緩將手掌托起。對視了片刻,他們的眼睛同時落到手上托的那隻銀鐲。

這隻銀鐲顯然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了,已經舊得沒有任何光澤,銀鐲的表面有花紋圖案,謝惠仁不用仔細看,就明白,這是八思巴文!

他咬了咬牙,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

莎莉,你為什麼不早拿出來!

他喃喃地說,「那位會八思巴文的老師剛剛過世!」

莎莉看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憂傷,她知道,她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對不起,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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