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山戶將托盤輕輕放在茶几上,給三個人分了茶杯。莎莉有些好奇,茶水已經盛在杯子里,托盤裡也沒有茶壺,這好像不是日本的茶道啊。

「我這裡的茶,是煮出來的,不是沖泡的。」老人似乎在給莎莉解釋她的疑惑,「請嘗嘗我家特有的茶。」

謝惠仁確實有些渴了,他拿起面前的杯子,剛放到嘴邊,忽然愣住了,茶杯竟然是天目茶碗,據說南宋時在中國留學的日本僧人,將天目山名剎中的茶碗帶回日本,當作珍寶流傳開來,後來天目茶碗就在日本成為著名的佛事用品。

更讓他驚奇的,是他看到茶杯里不是平常的茶湯。

天啊,這裡竟然還保留這種古老的皇室茶道?

謝惠仁抬了抬眼皮,看著對面坐著的莎莉。莎莉已經舉起茶杯,看也不看地喝了一口。突然,她像喝到什麼古怪的味道一樣,眉頭皺了起來,茶水含在嘴裡咽不下去。

老人一直在慈愛地看著她,此時看到她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謝惠仁也忍不住樂了起來。

「這是茶?」莎莉勉強把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舌尖舔了舔嘴唇,難以置信地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看著裡面的茶湯,嘴巴中含糊不清地說,「日本流行這樣喝茶?」

「不是日本流行的。」老人笑著說,「這可是中國流行過的呀。」說著,他沖謝惠仁眨了眨眼睛,表情像是個頑皮的孩子。

「沒想到,真沒想到,您竟然還會唐朝的法子。」謝惠仁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處處設置了佛教玄機的古老迷宮,他對莎莉解釋道,「這是唐朝皇室特有的制茶方法。先用特製的茶碾把茶葉研磨成粉,用茶羅過細,再用水攪成糊狀,摻和香料,放到茶爐上煮,然後品嘗。品嘗時還要加上鹽或者椒。這法子至少在宋朝的時候就失傳了,而且當時就是皇家或者貴族的法子,並不普及,現在就更沒有多少人知道了。」

謝惠仁說著,腦子卻已經跳到別處。他現在真是非常興奮,頭腦亢奮的時候,思維自然快了起來。茶,在唐代的時候,是南方人喝的,北方人很少喝,是僧人將它推廣開的。唐代的寺院里,接待客人的地方就叫茶寮。而那個被尊為「茶聖」的陸羽,更是在寺廟中長大的,他是個棄兒,被僧人拾到撫養成人……

這時他聽到莎莉嘟囔著,「這明顯就是吃嘛。」

「對啊,就是吃茶——古代可沒有喝茶的說法,都是說吃茶。」謝惠仁笑了笑,「吃」了一口。不過他對這種「吃茶」方式的了解顯然並不如他講的那麼自然和習慣,也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哈哈。」老人開懷大笑,「惠仁,紙上談兵啊。」

轉頭他又吩咐山戶,「嗯,去給我們弄點正常的茶水吧。」

山戶也是微微笑著,應了一聲,鞠了個躬,轉身走去。

「先生。」謝惠仁邊思量著邊說,似乎在搜尋合適的詞句,「這次拍賣……」

老人很堅定地擺了擺手,「不談那個,不談什麼拍賣,請你們來是和你們聊聊天,你們不會不談那些嚴肅的正經事嗎?我這老頭子可少個人和我聊天呢。」

謝惠仁顯得有些尷尬,大老遠到日本來,就是這個老頭兒寂寞了想找他聊天?不過,看得出來,這位老人今天是非常高興,一直就是在哈哈笑著。

老人順手從沙發旁邊的架子上取出一隻長方形的錦緞面盒子,說:「你這小朋友很有意思,我很喜歡,送你件見面禮吧。」

說著,他打開盒子,露出裡面的物件。謝惠仁一看,吃驚不小,竟然是一柄金鑲玉的如意,雕刻並不複雜,卻更顯得古樸。

「喜歡嗎?」老人咧著嘴,天真地看著謝惠仁。

「不,不。這太珍貴了。」謝惠仁連連擺手,「這個最少應該……嗯,金柄上有文字……清廷御用的?」

莎莉也吃了一驚,她還以為是現代造出的工藝品呢,佳德公司拍賣過一柄清宮的玉如意,她深知這價格不菲,作為禮物輕易地送給別人,顯得太過於貴重了。

老人頑皮地眨了眨眼睛,說:「喜歡就收下,就是支痒痒撓嘛。」

莎莉被這個奇怪的比喻逗得噗哧笑了出來,這麼名貴的高級裝飾品,竟被他當成痒痒撓了。可謝惠仁卻會心地一笑,確實,如意就是由佛教徒從印度傳來的,它的梵文名稱叫「阿那律」,曾是僧人當痒痒撓使用的。

謝惠仁也沖老人笑了笑,他們眼神一對,彼此心照不宣。

「確實是好東西,不過我可享受不到。」謝惠仁說,「莎莉小姐喜歡,就轉送給她吧。」

謝惠仁心想,平白無故地要這麼貴重的東西,確實是太唐突了,看起來莎莉和這個委託人有什麼關係,那麼送給莎莉,也就等同於將如意還了回去。

「好!好!」老人坐直了身體,大聲地叫著。之後又側過身子,臉上還是笑眯眯的,輕聲輕氣地說:「莎莉小姐,你還喜歡吧。」

莎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她看看謝惠仁,又看看老人,「這怎麼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老人一把抓過如意,塞在她的懷裡。

莎莉驚喜地把玩著它,片刻,無意中問道:「您是從哪裡弄到的啊?拍賣得來的?」

「唉,清國遜帝溥儀從天津去東北時送給我祖父的。」

莎莉差點把如意從手中扔了出去,她和謝惠仁幾乎同時驚叫,「什麼?」

謝惠仁打量著這間書房,幾乎所有的藝術品都是中國的,天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也許是從滿清遺老貴族手裡買來;也許是從中國「偷來」,如同1911年日本人吉川小一郎用難以想像的低價「買」了敦煌石窟中300多卷寫本和兩尊唐塑;更可能的是,他們直接從中國搶來……在那段誰也忘記不掉的歷史中,他們究竟搶走了多少珍寶!

謝惠仁沉默了,他和莎莉無言地對視著。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來:那件南北朝的佛頭!

書房裡的氣氛很緊張,老人靠在沙發里,沉靜地坐著,他似乎在回憶遙遠的往事,而那往事,好像又讓他不堪回首,使得這回憶顯得沉重。半晌,他嘆了口氣,輕聲地說,「惠仁,聽說,你現在只是個文學院講師?可我知道,你對佛學很有研究呢。」

「佛學是中國文學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謝惠仁緩緩地說,「況且,我從小……」

這才是此次來的主要目的!想到從小居住過的寺廟,他立刻反應過來,那張奇怪的圖片,那條神秘的銀鐲花紋。

「先生,這張圖片……」說著,謝惠仁的手伸入西裝內袋,摸到那張列印著照片的紙。

「不談不談,不要著急。」老人還是擺了擺手,「我們先喝茶吧。」

好像老人有預感似的,山戶恰巧剛從門口進來,這次他手裡托著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

看著山戶擺放茶杯,老人又恢複了快樂,張羅著說:「來,嘗嘗我這兒最好的蒙頂。」

「蒙頂?」莎莉放下手中的如意,她似乎沒聽說過這個茶名。

謝惠仁解釋著說,「四川蒙山山頂產的茶,歷來是佛家茶的珍品。」

「不錯,果真是佛學活字典啊。」老人笑呵呵地示意,讓謝惠仁品一品。

謝惠仁喝了一口,「好茶,水也好。」

老人神秘地說,「茶具也很重要啊。」

謝惠仁會意,仔細打量著手中的茶杯,看得出來,這是很名貴的古瓷,造型端莊,胎壁很薄,卻難得的均勻,顯然是上品。最驚人的是,茶杯似乎不是通常所見的顏色,竟是像湖水般淡淡的青綠色,捧在手裡像是一塊玉。

謝惠仁仔細想了想,剛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又沉思了一陣,還是想不出來,最後,無奈地沖著老人搖了搖頭。

「唉,活字典也不行了。」老人的神情顯得有點失望,他低聲說,「不過這確實難為你,佛家講究儉樸,誰能用得起這種瓷?用得起的,恐怕只有最高等級的大宗師。想想,誰是?」

謝惠仁思考了一陣,又茫然地搖了搖頭。佛教歷史上,大師太多了啊。

老人有些急了,他甚至站了起來,在狹小的空間踱著步,滔滔不絕地大聲說著,「從一個普通的中國僧人,到最後住持了印度最高學府那爛陀寺 ,戒日王為他舉行18天的無遮大會,竟然沒有任何一個印度高僧敢和他爭鋒,他的麻鞋被畫在印度寺廟中,被當成佛的足跡一樣供養!」

謝惠仁越聽越興奮,他的臉上呈現出驚喜,他知道謎底了!

老人湊近謝惠仁,臉都快貼到他的鼻子了,「想想,1987年,法門寺。」

「秘色瓷!」謝惠仁驚叫著,他差點把手中的瓷杯失手扔在地上,他驚喜地看了看老人,又瞪大了眼睛看著那瓷杯,「天啊,這就是傳說中的秘色瓷!」

老人顯得極度興奮,他像個年輕人似的快要蹦起來了,「非常好!惠仁,不愧是活字典,這幾條線索就讓你想到了謎底!」

「真的是秘色瓷?」謝惠仁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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