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車子駛進山中的一處莊園,在一幢日本傳統建築風格的三層樓房下停穩,鈴木回頭說:「謝先生,莎莉小姐,請。」

謝惠仁透過車窗打量了一下,這真是個大莊園,從莊園大門口到這幢樓房的正門,足足有兩公里的路程,路兩旁種著樹木,穿過它們,隱約可以看到後面還有矮小的建築,大概是馬廄或者存放園林工具的倉庫,正中的甬道細緻地鋪著金色的磚。

謝惠仁很自然地想到舍衛國 的孤獨園,釋迦牟尼還在世的時候,拘薩羅國的舍衛城有個叫須達多的富商,人稱給孤獨長者,有次他要請佛來舍衛城講法,便跟佛的弟子舍利弗商量佛居住的地點。後來給孤獨長者相中了太子祇陀的花園。太子對給孤獨長者說,如果他能把花園的地面鋪滿黃金,那麼就把花園賣給他,後來給孤獨長者真這樣做了。祇陀很受感動,便收取了很少的價錢,兩個人共同迎接佛來此居住講法。這個傳說中鋪滿黃金的園林就是著名的祇園精舍。現在寺院中的伽藍殿中,供奉的就是舍衛國的波斯匿王、祇陀和給孤獨長者。

有次謝惠仁看電視劇《西遊記》,看到豬八戒在舍衛城地面上找金磚的情節,不禁啞然失笑。這個情節在書中可是沒有的,顯然是編劇隨手加上的情節,可這種現在流行的「戲說」情節露了怯。佛經中說,佛居住的地方,四處都是金色,即使是普通的磚,當然也就是金磚了,那還找什麼呢。

謝惠仁又往車子右側看去,不遠處便是莊園的主樓。可時間不允許他再仔細打量了,一位穿著得體的西裝的中年男子已經從門前台階上走下來迎接他們了。

謝惠仁下了車,那個男子正好走到他的面前,只見他鞠了個躬,恭敬地用並不流利的漢語說,「謝先生,歡迎您,您可以叫我山戶。」

他一下子就聽出來,這就是昨晚給他打電話的那個男人,也就是那個委託人。

穿過一段狹長的走廊,又上了一個狹窄而且有些陡的樓梯,謝惠仁和莎莉尾隨著山戶,來到一間房間前。山戶抱有歉意地看了看謝惠仁,示意他稍等,之後伸手輕輕地敲了敲房門。謝惠仁聽到房間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山戶,是惠仁他們到了嗎?請他們進來。」

門是日本傳統的橫拉平移門。山戶將它推開後,謝惠仁感覺自己彷彿一下子闖入了另一個天地,粗略一看,這間房間中射出的光芒完全與狹窄陰暗的走廊形成鮮明的反差,他看到玄關處的博古架上隨意擺放著定窯的青花五爪龍紋碗、世所罕見的右旋白色海螺、整根白檀香木雕刻的佛像、清代確定藏傳佛教轉世靈童的金瓶擎簽……地上是整塊的尼泊爾手工地毯,綉著諸天的圖案,正對門的牆上是一幅有薩珊王朝 風格花綢的千佛刺繡吊簾,有位老人坐在輪椅中,正費力地朝門口移動。

這老人花白的短髮,精神矍鑠,面容和藹,嘴角掛著笑意,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看起來保養得很好。他加了一把勁兒,終於把輪椅推進到門口,伸出手來,用流利的漢語說:「惠仁,歡迎你,我等你很久了。」

謝惠仁很有禮貌地和老人握了握手,「很榮幸見到您,先生,請問您……」

老人擺了擺手,說,「進來說話。」說著將輪椅一轉,畫了個圈,示意山戶推著他。他邊示意往室內左邊走邊說著,「我這間書房一般人是不允許進的,我已經很久沒在這裡招待客人了,喏,為了你,中國的客人,我把日式的茶座改成了沙發和茶几,唉,不倫不類嘍。」

謝惠仁跟在後面走著,眼睛卻不由得四處打量這間古色古香的書房,左邊的紫藤木鏤空雕花屏風後面,是間小小的會客廳,小客廳主牆的正中掛著古畫,一張靠著牆的明代檀木案几上橫放著一架古琴,案幾這邊便是老人所說的沙發,那是一組具有中國古典風格造型的沙發,圍著中間的一個由藤和竹子巧妙編織的茶几,靠近屏風的兩張沙發中間,放置著一米高的雨點釉瓷瓶,與它成對角的是一張檀木雕刻成的小架子,裡面隨便插著古畫捲軸。

謝惠仁又匆匆扭頭看了下會客廳的另一側,也就是門首的右側。那裡看來是老人繪畫或寫字的地方,一張大大的桌案鋪著氈布,上面擺放著筆架、筆洗和一塊大大的、似乎沒有任何雕飾的古樸的硯台。謝惠仁匆匆一瞥,看那硯台有些暗暗發綠,他懷疑是光線的影響,要不然無疑是老坑 的精品,這麼大的一塊老坑端硯,無疑價值不菲。桌案旁邊是一組通天的架子,裡面放著木質的書函和一些線裝書,間雜著一些古老的絲綢寫卷。

如果不是出於禮貌,謝惠仁一定會像個發現了珍寶的孩子一樣在這間書房中四處遛來遛去,幾乎每一樣東西都會讓他怦然心動。他現在有些後悔,腳步還是快了些,只是大致掃了幾眼的工夫,他們已經走進了那個小小的會客廳。

「請坐吧。」老人從輪椅上起身,緩慢地走到沙發前。看起來他不是腿有殘疾,而是因為年老不便才坐在保健輪椅上。他滿臉堆笑,風趣而且和藹地說:「呃,按規矩應該女士優先啊,這位一定是莎莉小姐了吧,看我老糊塗了,竟然招待不周,請坐。」

莎莉笑了笑,很愉快地坐在末座的沙發上,她顯然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那老人和謝惠仁。

然而謝惠仁很不禮貌地沒有和主人寒暄,而是盯著牆上的那幅古畫,彷彿沒有聽到老人的招呼,獃獃地站立在那裡,竟有些怔住了。

老人略略回頭,也看了眼那幅畫,哈哈大笑,說:「惠仁,今天你來巧了,一定會大飽眼福。」

謝惠仁這才收回目光,尷尬地笑了笑,對那老人說:「失禮了。沒看錯的話,是法常 的手筆?」

「哦?」老人靠在沙發里,眼睛放光,很欣賞地點著頭,「眼力不錯啊。」他又側過身子和莎莉開玩笑,「可惜你呀,在藝術品拍賣行,也未必看得出。」

莎莉微微一笑,不由得側過頭去,也開始看著那幅古畫。可她實在看不出這畫有什麼好,看起來畫家想畫棵枯樹枝,從左上到右下畫了個彎彎曲曲的樹木模樣,樹枝上有隻猿猴,可卻不那麼精美,遠看的話,看起來就是堆墨團。然而有趣之處在於,這麼一來,那彎曲的樹枝,又好像是猴子的胳膊和身子,在調皮地扭動著姿勢。

她不解地看了看謝惠仁。此時他已經對這幅畫著迷了,口中喃喃自語著,「真的是這幅畫,它不是在日本的大德寺嗎?」

「嗯,我央求了好多天呢。」老人神采飛揚地一揚手,說,「後來那老和尚答應借我掛兩天,作為回報,我送給他一帙『玄』字型大小北宋官版大藏經 ,唉,有點虧啦。」說到這裡,老人的神情又顯得無限痛心。

謝惠仁心中一驚,雖說不知道那帙佛經的雕刻年代,但聽老人的口氣,顯然也是古版,說送人就送人,出手也過於大方了。

謝惠仁又將目光盯在這幅畫上,看了良久,自言自語地說:「『純是禪機』,這畫果然是稀世之寶。」

莎莉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脫口而出,「你說什麼?有這麼高價值嗎?」

「『純是禪機』,中國古代對法常的山水畫的評價,說畫面里蘊含了很多佛法。」謝惠仁只能用最淺顯的說法跟她講。

「佛法?這怎麼聯繫得上?」

老人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惠仁,先坐下來,慢慢講給莎莉聽吧。」

謝惠仁本想走近一些再仔細看看,聽老人如此說,也不得不戀戀不捨地坐了下來,不過,這幅畫遠觀也是別有韻味的。

他邊盯著那幅畫邊說:「法常是南宋末期的畫家,據說他俗家姓李,人稱李牧溪,他和日本的聖一國師是同門的師兄弟,傳說他畫的三幅畫被聖一帶到了日本,其中這幅《猿》被奉為經典,被命名為『牧溪猿』。」

老人在沙發里,眯縫著眼睛靜靜地聽著,邊聽邊點頭,似乎是在讚許。

「那跟佛教有什麼關係?只能說這是個和尚畫的。」

「這可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的了。」謝惠仁說,「就說這幅畫的題材吧——猿,就是佛家經常出現的符號。」

莎莉更加驚異地看著謝惠仁。

謝惠仁也不管她,自顧自說著,「你小時候聽過一個兒童故事嗎?說有隻猴子住在海邊,海里有隻海怪,要吃猴子的心,就騙他說對岸有好吃的,駝著他下了海。到了海中央,海怪說要吃猴子的心,猴子很機靈,說,我的心沒帶著呀,還在岸邊的樹上呢。海怪只好駝著猴子回來取心。」

「猴子一上岸,當然就溜之大吉了。」莎莉笑眯眯地接著他說,「這是個幾乎每個中國人小時候都看過的童話。」

「對啊。可是你知道嗎,這個故事最早就在古代印度的故事集《五卷書》 里。」

莎莉可真的吃驚了:「混蛋,這是個印度故事?」

「可不是?很多人以為是個中國童話呢。」謝惠仁又說,「這個故事後來有很多版本,唐代有個叫張讀的人,他寫了一本很著名的小說集,叫《宣室志》,裡面就有這個故事的變異,說一個年輕人給父親治病,有人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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