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佳德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中,氣氛有些尷尬,程弼實在不知道該跟對面這個顯得木訥的先生說什麼好,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這個謝惠仁和董事會有什麼關係,問多了,反而不好。現在,程弼只有等他主動開口。

可是謝惠仁看起來是個天生不善言談的人,他的神色一直平靜,看不出絲毫的情緒變化,當他的眼睛與程弼對視時,程弼才能發覺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笑意,可也只是這麼一閃便過去了。不過,這樣更顯得他的眼睛過於深邃和廣闊,似乎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包容。

現在莎莉坐在他們的側面,她也沉默著,一反常態地,作為程弼的特別助理,她並沒有表現出職業的待客之道,甚至連臉上的微笑也不見了。她盯著謝惠仁的側面,他的臉線條明朗而且柔和,有些清瘦,更顯得乾淨。他看起來三十多歲,臉上卻沒有任何歲月的痕迹,儒雅的舉止和眼睛轉動時閃現而過的那道光,似乎讓她想起了什麼。

謝惠仁喝了一口茶,將杯子放在桌面的托盤裡,喉嚨里輕輕地咳嗽一聲,開口說:「程先生,有些事我必須解釋一下。事實上,我是受人委託來參加拍賣的,我本人……」

「沒關係。」程弼笑了笑,心想,我現在只是董事會這場戲裡的配角,隨便你怎麼說好了,早晚董事會的人會出現的。他繼續說道:「謝先生,在拍賣行業,這類情況也是有的,有些買家並不想公開身份,這可以理解。」

「可是,我……」

「關於這件事情先不用談了,我想您的委託人也並不想公開他的身份吧?」看到謝惠仁微微點了下頭,程弼繼續說,「謝先生,我們可以說說別的話題,比如,您對這件佛頭的印象?」

「嗯,我說不準,看起來……」謝惠仁欲言又止,停頓了片刻,「我想只有看到實物才更有發言權,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覺得這件佛頭不是原件。」謝惠仁一字一頓地說,似乎說出這句話是經過頭腦中激烈鬥爭的。

「哦?」程弼掩飾了一下他的驚訝,笑眯眯地說:「謝先生,你也認為是贗品?」

「不,不,不是贗品,準確地說,它經過二次開鑿,也就是說,它以前是件南北朝作品,它具備這個特徵。但是,後來它又經過修復,只不過這個二次開鑿的年代,要看到實物才可以判定。」

程弼無語了,確實,前一天的晚上,他仔細地看過,佛頭的後面確實有明顯的修復痕迹,只不過他以為那是經過千餘年輾轉過程中留下的遺迹,比如某個年代,它的某個好事的收藏者心血來潮想把它打磨得新鮮乾淨些,就像古代寺廟中的僧人想修葺廟宇,重新刷了一下牆壁,卻將珍貴的壁畫破壞掉了。

謝惠仁剛提了個頭兒,又沉默了,看起來,他真是個不善言談的人。他靜靜地靠在沙發里,出神地盯著面前的茶几,突然,他的眼睛一放光,重新對視著程弼,「程先生,你聽說過青州佛像 嗎?」

程弼也是一驚,心裡不禁暗暗佩服起謝惠仁。他怎麼能想到這個?程弼微微合上眼睛,回憶著這個至今還無法破解的佛教史謎團。1996年10月,程弼剛剛讀完歷史學博士的時候,他的導師突然邀請他同去山東青州,說青州的一所學校操場施工的時候,發現了一個佛像窖藏。

等他們趕到那裡的時候,發掘工作已經結束了,在一個面積50多平米,深度不到3米的窖坑裡,竟然發掘出400多尊佛像,奇怪的是,大多數佛像沒有四肢,其餘的,便是一些沒有身體的佛頭。

他的導師看了其中幾尊,從題材和雕刻手法上簡單一看,就可以判斷那是南北朝時期的作品,大概在公元5世紀到公元6世紀。青州的地方志上記載,當時那裡有座遠近聞名的龍興寺,可是到了公元1300年前後,它卻突然消失了。

問題是,這堆佛像明顯是被人砸毀的,但在有些佛像上可以找到火燒和修復的痕迹。是什麼人砸毀它們,又是什麼人修復和掩埋它們的呢?

程弼的回憶漸漸清晰了,當時,很多人說那是南北朝時期幾次滅佛活動 中毀壞的佛像,可是,經過鑒定,專家確定其中有幾尊佛像是北宋時代的,那麼這個假設就不攻自破了。還有人提出是北宋末年金兵五次攻打青州時,因為戰亂,僧人們埋藏起來的,可是很多史學家對此提出了質疑。最重要的,佛像身上還有貼金彩繪,如果是北宋埋藏的,五六百年的時間裡,那些彩繪應該早就褪下了。

直到今天,青州佛像之謎還是沒有解開。

像這種無法解答的歷史謎團,實在是太多了,程弼在上學的時候還對此很感興趣,總是想,如果能夠解開一個,也就不枉此生了。隨著時光流逝,當年的想法已經漸漸消磨掉,在藝術品拍賣行業,重要的不是用想像解開未知的歷史謎團,而是用已知的歷史知識、哪怕是還存在爭議的知識,去解釋已經存在的作品。這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思路。

直到今天,程弼才感覺到,年輕時那股對歷史之謎的激情和執著依然在身體里潛伏著,遇到合適的時機,它們就像被壓抑多年的火山一樣蠢蠢欲動。這讓程弼感覺他依然像年輕時一樣有著無窮的求知慾望和探險精神。

程弼出神地說:「謝先生,我有幸參與過青州佛像的研究,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哦?」謝惠仁的眼睛一亮,「您是說,您親眼看過青州佛像?」

程弼滿足地點了點頭,對於能夠見證到這個中華瑰寶的發掘,他是引以為豪的。突然他想到什麼,微微笑著,「謝先生,親見青州佛像的人,可不在少數吧?」

謝惠仁一怔,立刻明白了他說的意思。青州佛像被列為1996年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從1996年10月出世後不久,其中一些精美的佛像藝術品就先後在日本、德國、瑞士、英國、法國等十幾個國家和地區展出。謝惠仁想到這裡,也不禁自嘲地笑了,其實,就在2003年的3月,其中的35尊佛像還在美國華盛頓賽克勒美術館展出,賽克勒博物館的館長雷比說,這是他舉辦的最好的展覽之一。在4個月的時間裡,就有近百萬觀眾前來欣賞 。

這麼說來,親眼見過青州佛像的人,可不是太多了嗎?

看到謝惠仁略略顯得尷尬的神情,程弼轉換著話題,說:「我的導師那時恰巧對佛像造像藝術很感興趣。」

這無疑是他的謙辭,謝惠仁想,有哪位學者會心血來潮地「恰巧」對某個領域感興趣呢,對於一位學者來說,「感興趣」這三個字,往往意味著他已經付出了畢生的心血。謝惠仁的頭腦中飛快地閃過幾位國內知名的歷史學家,口中卻不由得問著,「不知道老先生是……」

程弼擺了擺手,不無自嘲地笑了,「不必提了,從我口中說出老師的名字,反倒給先生丟人了。」

謝惠仁笑了笑,沒說什麼。他看得出,程弼還有話在嘴邊,卻猶豫著沒有說出來。只見程弼嘴唇動了動,自責地說:「我老師是個蒙古族人,他最大的成就是研究一種已經消失的蒙古族文字,可惜,我連半分也沒有學到,唉……」

蒙古族人?謝惠仁的頭腦飛速地轉著,搜索著記憶中蒙古族的歷史學者,不過他很快就放棄了,暗自自責,讀書還是太少了些。

程弼的眼神有些迷惘,彷彿在回憶求學時的往事。不過,他也立刻感覺到這有些失禮,抱歉地一笑,繼續回到剛才的話題,「謝先生,您從青州佛像又想到什麼了?」

謝惠仁定了定神,神色又回覆到他特有的面無表情上,顯得很嚴肅。他說:「程先生,我是想,如果我們討論的這件佛頭,也曾經被毀壞過,之後又被修復,那麼,它完全可能揉合兩種雕刻手法。」

「比如?」

「比如說,如果它曾經有背屏 呢?如果背屏曾經被破壞,就有可能在後期修復的時候被鑿下去,而原來背屏上的東西我們就完全看不到了。」

「說得好。」程弼已經從沙發中站起來,顯得很興奮,「比如一些銘文……」

謝惠仁點了點頭,繼續說:「如果,能找到這尊佛像的身子……」

「唉。」程弼沉重地嘆了口氣,「太難了。」

這時,謝惠仁的手機響了。一個他覺得很熟悉的聲音說:「謝先生,請您聽從莎莉小姐的指示,我們歡迎您來日本。」

「哦,不,先生。」謝惠仁飛快地瞄了一下莎莉,「我不明白。」

「莎莉小姐會安排一切的,你會看到那個花紋的完整圖案。再見。」

謝惠仁緩緩地放下電話,他的眼睛不由得望向莎莉。這時,他才注意到,她的眼睛也在盯著他,好像盯了很久,此時已經有些發獃。

那個銀鐲花紋,佛像,兒時住過的寺廟,奇怪的拍賣,還有那個日本口音……沒錯,就是他!謝惠仁的腦海中一閃,想起來剛才打電話的人,就是參加競拍的那個日本翻譯,那個聲音他在20分鐘前還聽過。

「先生,祝您好運,您的人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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