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 遁逃

卻說住在石部驛站的家康。

毫無疑問,家康並沒有連左近埋伏在下一站水口旅館裡的事都察覺到。不過,他奇妙地眼睛清亮睡不著。水口城主來訪,已經是兩個鐘頭前的事了。

(好像有甚麼將要發生。)

因此才焦燥不安的吧?家康貼著枕頭的後腦勺部位,血液沸騰,他無端地焦慮起來。

「現在幾刻了?」

「亥刻剛過。」

值夜班的人隔著紙門回答。

家康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有名武士領著一個隨從,來到了驛站門口。

「我在石部任代官,名叫笹山理兵衛。」

他向負責傳達的家臣自報姓名。

笹山理兵衛出身於甲賀的鄉士家庭,是豐臣家的地方官之一。近江地方點綴著豐臣家的直轄領地,理兵衛作為代官駐在石部,主管行政事務和徵稅。

理兵衛是道地的甲賀人。

人稱近江「甲賀五十三家」的鄉士們觀望形勢,將來都想跟隨家康,以多種形式為家康盡忠。石部代官笹山理兵衛景元絕非個例。

「已是夜半,我就站在門口稟報吧。現在有一個怪異的流言。」

理兵衛說道。順便交代一下,理兵衛後來將笹山姓改姓筱山,由於此夜告密之功,獲提拔為幕臣。

「島左近他,」

理兵衛這麼一說,負責傳達的家臣倏然緊張起來。

「可是佐和山的左近?」

「他和水口城主長束大藏少輔大人預謀,明晨將在水口城下刺殺內府,好像都策劃好了。」

言訖,笹山理兵衛就回去了。

負責傳達的家臣喊醒了正信老人,傳達消息。正信跑過走廊,進了家康寢間,緊急稟報。

「——左近他,」

家康嘟囔著,舉足踢開了被子。

「馬上出發!你伴我走!」

家康當機立斷下令,開始穿衣服,邊穿衣服邊跳到走廊里了。

「主上,主上!等隨從到齊了就走,稍等,稍等!」

正信說著,狼狽地跟在家康身後。家康自幼就養成了這種敏捷的行動。

「主上,稍等,稍等!」

正信還在喊著。這樣做自有道理。怎奈已是夜半,隨從、部將、家臣都睡下了,誰也不曉得家康要突然出發。

家康來到了門口。

「出發啦!出發啦!」

正信跑在走廊里,挨個房間催促。

「小點聲!小點聲!別弄出動靜,別讓旅館的人察覺了!」

正信壓低聲音,腳步輕捷地叫醒人,好不容易有了眾人起床的跡象。

這時的門口,家康肥胖的身體正要坐進轎里。隨轎侍衛只聚來了四人。

扛長槍的侍從和扛行篋的雜役自不待言,就連最重要的轎夫也沒到來。

「還不趕快抬轎走!」

儘管如此,家康還是叱喝。

隨轎侍衛感到應當是自己來抬了,遂前後分開,一齊用肩頭抵住了轎桿。

他們不是騎馬護衛,平時是步行隨扈,但身分並非「徒士」。他們選自旗本之中,任家康的貼身護衛,個個都是倔強的武士。

門口黑呼呼的。

抬前桿的人身材高大,那腰身背影令人覺得由他抬轎十分可靠。

「你是何人?」

家康從轎里伸出頭來問道。

「渡邊半藏。」

回答得生硬直率。原來是「槍之半藏」。雖然沒有戴盔披甲,但在這急如星火之際,竟然已經準備好裝備,利於行走的半截草鞋緊緊系在腳上。家康佩服,說道:

「半藏,你這身準備彷佛早已嚴陣以待,為何知道我會突然出發?」

「這話說得好冷漠啊。」

半藏態度冷淡地回答。

「臣自幼隨侍主上,主上的心意跡象豈能沒有察覺?」

「喝」地一聲,半藏憋氣,一舉抬起轎子。他此時年祿三千石。

前後抬轎的人以槍為支轎棍,呼吸一致,抬起了家康的轎子,奔跑在夜幕下的大道。

到水口十五公里。

身披夜色奔跑,打算趁夜色跑過水口城下。

家康的轎子從石部出發,過了旅館盡頭才追上來兩名持槍侍衛,跑在轎子前頭,再加上追趕而來的扛長刀者,護衛增加到二十人許,沒有一人騎馬。距離轎子一丁左右,僅有近習田上權三郎策馬追來。

田上身後半丁處,五六十歲的城和泉守一騎跟上來了。

轎旁的護衛有富永主膳、岡部小右衛門、松野茂左衛門、柴田四郎兵衛、小倉嘉賓士(後稱惣兵衛)、岩本仁右衛門、山下亦助、鈴木與兵衛、河野金大夫、河野孫左衛門等。

終於,轎夫們趕上來了。抬前桿的渡邊半藏說:

「來了啊,快換一下!」

邊跑邊換人。

其間,近臣和護衛等紛紛追趕上來,湊到了二百人許。

從石部驛站跑出了三公里,大道邊有一個名叫「柑子袋」的村落。

家康的護衛將領中,率領最大部隊的本多平八郎忠勝,就宿營此村。

忠勝五十三虛歲,領地在上總大多喜,食祿十萬石,是德川家第一號勇將,名揚天下。

家康座轎還沒抵達柑子袋,渡邊半藏就單騎手舉火把,橫曳火光儼如流星,奔向本多忠勝的宿營地,叫醒忠勝通告急事。

「竟有這等事?」

穿著武士草鞋睡覺的忠勝,立即披掛,下令全軍起床。他急匆匆地戴上那頂有鹿角形前飾的著名頭盔。

老練的忠勝沉著冷靜,令麾下諸將各行其職,下達必要指示。

俄頃,家康座轎到了。

「我平八郎願任前鋒!」

忠勝向轎內打招呼,讓家康放心。嘈雜之中聚集大軍。

忠勝指揮的與力、家丁約有千人。按照忠勝的命令,千人腰間掛著火繩跑來了。千根火繩隨著千人的舉動搖晃著,在狹路上排成兩列,向東趕去。若有人遠望這無數火繩構成的煙火規模,必會頓時戰慄:

——真是火槍如林喲!

不消說,這是忠勝玩弄的計策。

靠近水口,有個名叫三雲的村落。中世活躍於近江的佐佐木源氏一族的三雲氏豪宅,就坐落於此。

道路南側是山嶺,橫田川切削著山麓,流向琵琶湖。

河上沒架橋。

城主長束正家特意不架橋,他將此河當作水口城保衛戰的前線。忠勝來到河邊。

在馬上高舉火把。

(敵人就在對岸。)

必須要有這種心理準備。若是久經沙場,任誰都會如此判斷,這是理所當然的戰略眼光,忠勝亦然。

他一邊等著家康座轎靠近,一邊將火把舉到黑暗的高空,搖動描出一個大圓圈兒,旨在命令部隊如白鶴展翅般橫向擺開。

與力級的諸將(服部半藏、加藤次郎九郎、水野太郎作、酒井與九郎、阿部掃部、成瀨小吉等)南北各半,分布開來,在河堤上排成一條線。

忠勝一看陣勢擺定,搖動火把,一聲令下:

「衝過去!」

千人橫列大軍一齊進入河灘,渡河,登上對岸。

忠勝收束隊伍,編成縱列,排在路上。然後從馬上扔掉火把,徹底打開指揮扇,命令道:

「邊跑邊吶喊!通過水口城下之前,不許停止!」

忠勝雙腳踢著馬腹,「嘿!嘿!喔!」大喊著飛奔向前。

整支部隊齊步走,前隊先高叫,後隊應之大喊。

夜裡行軍,部隊的步伐聲和吶喊聲在甲賀群山中回蕩,令人覺得儼然是難以想像的大軍正在行進。

卻說住在水口城下旅館日野屋裡的島左近。

——早晨,家康就會來到城下。

如此堅信的左近,此刻懷抱長刀,背靠裡間一室牆壁眯眼稍息。忽然遠處傳來了轟鳴的聲響。

左近跳了起來,接著跳下入口空地,叫醒家臣轉到後門,令一人拿來梯子,登上高大屋脊。

家臣登上屋脊俯視道路之際,家康座轎已經像風一樣跑過去了。

家臣下來,備述其狀。左近扔了扇子笑了起來。

「通過的恐怕就是內府的轎子。這支部隊一定是本多忠勝指揮的。」

我輸了。左近很瀟洒地說道。因為打開始就認為只有十分之一的把握,左近也沒太懊悔。

「從前,在小牧會戰時,連故太合也被內府虛幌一招。」

所謂「虛幌一招」,指的是看似笨重的家康竟有出奇制勝的機動性。小牧會戰時,秀吉的先頭部隊秀次軍,就中了家康這種圈套,吃了敗仗,連大將秀次都失去了坐騎,徒步落荒而逃。

(本來就是勉強的舉動啊。)

左近暗自後悔了。身為大名的一介家老,帶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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