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六節

心理準備還沒做好,電話卻無法掛斷。耕平屏住氣,等待著對方的下一句話。編輯們的視線似乎可以穿透他拿著分機的右手。

「我是文藝振興會的本橋。」

拿到了!身體里似乎有氣泡在迸裂。無數小小的喜悅噼噼啪啪地翻湧上來。

「祝賀您。您的《父與子》獲得了第一百五十屆直本獎,是單獨獲獎。」

包廂里,耕平下意識地低下頭:「謝謝。」

編輯們聽到這句話,紛紛向他表示祝賀。耕平不知何時電話已被掛斷,通話結束了。酒吧上下一片歡騰。文秋的大久保對著吧台大喊:「給我開一瓶香檳慶祝!」

耕平與在場的所有編輯一一握手,岡本的眼裡不知為何噙滿了淚水。一個個都是在他默默無聞的日子裡一直支持和鼓勵他的編輯,耕平站起了身。在酒杯送上來之前,他還有事情要做。

「我先出去打個電話。」

走上台階,來到銀座一丁目的路面上。外面並不那麼冷,細雪飄落在柏油路上,瞬間失去了它原本的潔白。他最先給家裡打電話。

「媽,我拿到直本獎了。」

「啊,恭喜!」

「您讓小馳聽下電話。」

電話里悉悉索索響了一會兒,小馳的聲音如焰火般在耳邊響起:「太棒啦,老爸!恭喜!」

「如果沒有你,老爸絕對寫不出這本書。老媽死了以後,你真的長大了。小馳,謝謝你。」

這是耕平生平第一次含著眼淚跟人說謝謝。

「老爸果然很厲害耶!」

「就憑一個獎,厲害不厲害還不知道啦。先這樣啊,待會兒見。」

耕平讓小馳把電話給了岳母,告訴了她記者見面會的地點。從神樂坂到日比谷,打車大概二十分鐘吧。

椿應該請了假,在銀座的某個地方等著結果吧。奈緒也是,雖然跟她說不必這樣,但她也從飯能趕了過來,正在附近等著。耕平覺得麻煩,於是把得獎一事和記者見面會的地點寫在一條簡訊里,同時發給了她們。他抬頭看了看細雪飛舞的銀座后街,潔白的細雪圍著街燈飛舞,的士揚起細雪飛馳而過,戀人們無視這個中年作家的存在,牽手在雪中漫步。好一個雪中的銀座!此情此景永遠不會忘懷。十年來的拚死努力,終得小說之神眷顧。耕平邁著輕快的步子向酒吧走去,朋友們還在那裡等著他。

從酒吧走到舉行記者見面會的東都會館,只需十分鐘。耕平穿上外套走上台階的時候,發現一輛黑色的專車已經在等他了。司機給他撐起傘,打開了車門。

「地有點滑,您小心一點。」

幾分鐘後到達會場,文化秋冬的社員領著耕平走進電梯,來到了休息室。一進門,耕平就看到穿著和服的評委綾瀨登喜子坐在那裡,不覺吃了一驚。她已年過古稀,看起來卻只有五十多歲。

「祝賀你。書寫得非常好。青田老師,你多大年紀了?」

耕平誠惶誠恐地回答道:「四十歲。」

「啊,真是在最適合的年紀拿了大獎呢。在小說界呢,都說二十歲出道、三十歲就拿獎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很多邀稿湧來,沒有大量題材是很難應付的。今後請繼續努力!」

編輯探進頭來:「綾瀨老師,時間到了。」

她莞爾一笑,輕拍著和服腰帶說道:「評詞里我會好好表揚你一番的。那麼,青田老師,我先走了。」

編輯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到休息室,向耕平表示祝賀,耕平都一一回覆了句謝謝。這個夜晚,生平說了最多次謝謝。

除了工作上的朋友之外,最先過來的,是椿。她穿著一身看上去價格不菲的灰色斜紋軟呢套裝,胸口抱著一束白色百合。讓人不解的是她一進來便淚流不止。

「耕平先生,祝賀您。我一直相信,您總有一天會拿到直本獎的。」

「呃,謝謝!」正接過花束的時候,門開了。

「祝賀您,耕平先生。」

是國語老師奈緒。她外套還沒來得及脫下,雙手抱著一束黃玫瑰。

「哎呀,我是不是打擾到二位了?」

奈緒嘴上這麼說著,卻「噌噌噌」地走進休息室來。椿嫣然地又似是刻意地笑著說道:「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我們還是停戰吧。」

耕平最終還是投降了。他兩手抱著兩束花,向兩個女人致意道:「我得想想記者見面會上該說點什麼,可以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嗎?」

椿和奈緒這才依依不捨地走出了休息室。

(這是怎麼了,小馳怎麼還沒來呢?)

耕平心急火燎地一會兒站起身來,一會兒又坐回沙發上。差不多是時候該到了呀,莫非堵車了么。

「青田老師,時間到了。」

文秋一個年輕的女社員過來叫他。他不知在那條狹窄昏暗的通道里拐了多少個彎,才終於到了記者見面會場。

舞台上立著金色屏風,中間擺著一條貓腳凳,一旁的桌子上架著麥克風。前面觀眾席上擺放著約莫二百把簡易矮凳,上面坐著的多是各媒體的記者,而後面則是像碼頭的吊車一般林立著的電視攝像機的三腳架。

「這位是以《父與子》獲得第一百五十屆直本獎的青田耕平先生。」

耕平慢步走上舞台,鞠了一躬,在席上落座。主持人說道:「請發表初次獲獎感言。」

耕平環視會場一周,到處都坐著熟識的編輯,最後一排的一角上,同期出道的青友會成員們也來了。山崎瑪莉亞在向他揮手致意;片平新之助似乎已經喝醉了,臉紅紅的;花房健嗣雙手抱在胸前,一臉嚴肅;長谷川愛穿著一件胸口印著卡通圖案的長袖運動衫,磯貝久則穿著一身大學生模樣的牛仔衣褲。大家都是趕來為我祝賀的啊,有這樣一幫同期的朋友真是太幸運了。耕平拿起麥克風,說道:「感謝選擇這本書的評委老師們,感謝讓我入圍的文藝振興會的各位,謝謝你們。但是,《父與子》能夠獲得直本獎,實在在我意料之外。因為這是一本輕小說,與直本獎所代表的莊重嚴肅的文學世界的氛圍完全不同。」

耕平環視了一周寬敞的會場,很多人笑著看著他。文學獎也好,麥克風也好,電視攝像機也好,似乎全都不是現實,但眼前列坐的,是在自己未露頭角的十年間一直鼎力支持自己的書本世界的居民。耕平壓了壓聲音,繼續說道:「我想在場的各位,應該都有被書籍拯救過的經歷。在生活苦不堪言的時候,在人生失去方向的時候,在厭惡一切的時候,無意中拿起一本書,它能推你一把,讓你邁出新的一步,讓你產生重新面對社會的勇氣,連一本滑稽可笑的書里,也有拯救生命的力量。我非常榮幸能一直不舍不棄堅持寫到現在,感謝書籍世界帶給我的一切。」

這時,舞台背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音。是小馳在叫他:「老爸!」

看到耕平向他揮手,小馳甩開郁美壓在他肩上的手,跑上了舞台。記者見面會場頓時沸騰起來。

「老爸,祝賀你。」

「你也來得太晚了吧,小馳。」

「嗯,我們坐地鐵來的,打的很浪費嘛。」

麥克風放大了兩父子對話的音量,會場內一片爆笑。

耕平看了看主持人,又看了看記者們的反應。哎,算了吧。他對著麥克風說道:「這是我這本書的原型,我的獨生兒子小馳。我想就這樣兩個人一起召開記者見面會,可以嗎?」

台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耕平把小馳抱在腿上,繼續獲獎見面會。一股輕鬆的空氣在整個會場內流淌。一位女記者舉起手:「我是每朝新聞的桐山。我想問小馳一個問題,老爸在家裡是一個怎樣的父親呢?」

小馳轉過頭,看了看耕平,然後笑著說道:「經常在家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寫不下去啊,書賣不出啊,自己沒有才華啊什麼的。」

兩百位記者的笑聲幾乎要把整個會場掀翻。

「但是老媽死了以後,老爸一個人照顧著家裡,照顧著我。雖然我也有經歷過一些痛苦,但對我來說,老爸是最棒的、最強大的爸爸。」

舞台背後隱隱地傳來一陣哭聲,郁美用手帕捂著嘴,椿和奈緒站在她兩邊。耕平眼裡滿含著淚水,極力忍著不讓它流下來。這副模樣說不定是要在全國新聞里播放的,決不可輕忽大意。主持人說道:「下面,有請下一位提問。」

耕平切近地感受著小馳熾熱的體溫,在聚光燈中等待著下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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