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五節

第二天早上耕平一睜開眼,心情格外清爽。他一邊做著小馳的早餐,一邊隨心地哼著小曲。人心真是簡單,不必要的複雜只會成為人生的負累。耕平雖是作家,但也是個簡單的人,僅僅因為久榮留下的最後信息,他的世界便從黑暗中反轉了過來。數月來籠罩在心頭的黑雲終於消散,蔚藍的天空重新鋪開。滿滿塗著黃油的吐司、半熟的煎雞蛋卷,好吃得簡直讓人淚流滿面。

除夕那晚,耕平帶著小馳早早地洗完澡,上街去吃蕎麥麵。父子二人一起吃除夕蕎麥麵,今年已是第四個年頭。但對耕平來說,今年的味道無可比擬。

走回大道時,新年首次拜神的人們已擠滿了坡道。掛在路旁櫸樹上的燈籠在風中搖曳,販賣正月草繩的貨攤上,年輕的人們神氣抖擻地吆喝著。神樂坂這條大街,至今仍殘留著舊派東京生活的影子。

「我們也拜神去吧。」

耕平牽起小馳帶著手套的小手,向毗沙門天善國寺走去。走上台階,他把十日元硬幣扔進功德箱,雙手合十。又看看小馳,他嘴裡嘰嘰咕咕地小聲地說著什麼。

「許了什麼願呀?」

「嘿嘿,我許願說,希望老爸這次能拿到獎。」

差點忘了還有這事呢。和久榮的死比起來,直本獎只不過是個再細微不過的問題。如果這次能拿到當然是高興。但入圍了兩次,耕平已經很滿足了。他在錢包里翻了翻,翻出些零錢。他拿出一個五百日元的硬幣,想了想,又換了個一百日元的硬幣遞給小馳。

「你如果要許那麼大的願,十日元可不行,還是給這個吧。」

小馳扔進去的香油錢,閃耀著明晃晃的光彩,消失在功德箱的黑暗裡。今年一年過完了,明天開始又是新的一年,一定又是不可預測的一年吧。他去年也曾來這裡拜神,卻從沒想到今年是這麼過了。只要能這樣和小馳一起精神抖擻地迎接新年,勤勤勉勉地寫著小說生活下去,耕平已經滿足了。

新年悠然地過去了。耕平像往年一樣,回自己老家和久榮老家拜了年,各住上一晚,元旦後便投入了工作。雖然只是一篇短短兩頁原稿紙的散文,但似乎不寫點什麼,就感覺不出又是新的一年。

耕平和索芭蕾的女招待椿,還有琦玉縣的國語老師奈緒都約了一次會。椿聽到久榮留下的最後信息,和耕平一同流下了眼淚。奈緒雖然被那個有婦之夫糾纏不休,但最終還是和他分了手。然而耕平,雖說他已經完全放下久榮的事,但仍然沒有下定決心和其他女人好好交往。

就在這樣那樣的事情中,兩周已經悄悄過去。雖說上次入圍直本獎時的確有些緊張,但連續兩次入圍後,竟也習慣了評選會當天的氣氛。那天的天氣預報,是晚上有雪。

上回似乎是晚上九點左右接到的通知。傍晚時分開始,耕平便不緊不慢地泡完澡,用吹風機吹乾頭髮,從衣櫃里拿出那件僅有的開司米夾克,用除毛刷刷了個乾淨。深藍和白色相間的條紋襯衫,西褲就穿米色羊毛的那條吧。入圍作品《父與子》是一本內容輕鬆的書,輕鬆的裝扮應該很搭調。小馳和岳母郁美站在玄關,送他出門。

「老爸,加油哦!」

加油。說是這麼說,自己能做的,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啊,好的!」

郁美伸出手,拍了拍他肩上黏著的刷毛。

「要是拿了獎,要開記者見面會對吧,耕平。」

「是啊,媽。」

「那樣的話,那時我可以帶上小馳去么?我想讓他看看他老爸出席盛大場面時的風采,或許會成為他一生的記憶吧。」

記者見面會通常在九點檔舉行。那樣的話,也不至於推遲小馳的睡覺時間。

「嗯。之後我再跟您聯繫。」

「路上小心。你還真是沉得住氣呢,你今天的樣子,我真想讓久榮也看看。」

小馳手舞足蹈地歡呼助威:「老爸,加油!老爸,加油!我們記者見面會見!」

耕平笑著揮揮手,走出了玄關。

等待評審結果的地點,是在銀座一丁目的一個酒吧,因在出版界運勢強盛而頗為有名,據說在這個酒吧等待評審結果的作家連續五個都獲得了直本獎。耕平到時已經將近七點,銀座大街上靜靜地飄舞著乾乾的細雪。他一級一級走下延伸至地下的樓梯,隔著玻璃能看到店內十分寬敞,吧台深處的包廂里,熟識的編輯們都已經到齊。看到耕平,《父與子》的責編大久保起身出來迎接:「您這也太晚了吧。我們五點鐘就全部到齊了呢。」

在築地的料亭里舉行的評審會,就是五點鐘開始的。但也沒必要老老實實地等那麼長時間吧。耕平正是這樣想著,才特意在家裡慢吞吞地磨蹭到現在的。

「不好意思。只是我不想再那樣等了。」

大久保抿嘴一笑:「不知怎麼,感覺這次青田老師相當從容呢。」

實際上決不像他說的那樣,但要一一否定實在麻煩。耕平向微暗的酒吧深處的包廂走去。文化秋冬、英俊館、交讀社,三個經常有工作往來的出版社的編輯都來了。桌上擺著外賣壽司木盒和生啤酒杯。英俊館的岡本招手道:「青田老師,請坐主賓位。」

剛落座,調酒師便拿來了擦手巾。和編輯不同,耕平不能喝帶酒精的飲料,因為如果得了獎緊接著還得開記者見面會。不愧是運勢強盛的酒吧,店裡的人比耕平還要深諳於此:「需要給您調一杯不加酒精的雞尾酒嗎?今天的主打菜單是芒果和草莓。」

耕平點了芒果雞尾酒。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只能和這幾個熟識的編輯說著毫無意義的話消磨掉了。吃吃美味的壽司,喝喝新鮮水果調成的雞尾酒也算是名正言順的工作,這正是身為作家的不可思議之處。

「哎呀,上回青田老師說得太好了!」

英俊館出版部長鹽田滿臉通紅地說道。岡本接過話來:「是啊。我也被感動了。《空椅子》明明是本好書,評委們是讀了哪裡了呀?」

文秋的大久保舉起雙手:「好啦好啦,冷靜。評委老師們也有很多苦衷的啦。」

這時,吧台的電話響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系著蝴蝶領結的調酒師身上。他手捂著通話筒,寥寥數句後便掛斷了電話。編輯們的眼睛裡騰騰地冒著殺氣。店裡的人說道:「不好意思。是一個常客的電話。」

岡本低聲說道:「什麼啊,來搗什麼亂嘛。」

於是大家接著聊天。耕平提起了下一本書的話題。雖說英俊館有一本長篇戀愛小說正在連載,但文化秋冬的下一本書還沒確定。大久保打開筆記本,說道:「《父與子》中的小悟,讀者反響很好。您說,寫寫以那種性格的男孩為主人公的少年讀物如何呢?我個人覺得非常符合您的文風。」

對喔,少年讀物。耕平還從未寫過這種體裁。或許能寫得出乎意料的得心應手吧。酒吧的電話再次響起時,誰也沒在意。調酒師像是捧著什麼寶物似地微弓著腰,雙手抱著電話分機走進了包廂。耕平看了看手錶,七點半。還只過了四十分鐘。

「青田老師,您的電話。」

編輯們屏住呼吸,沉默著。耕平生平第一次感覺到,無繩電話竟是這般沉重。

「你好。我是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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