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三節

一片安靜祥和中,耕平渾然不知地跨過了年關。本以為會因為要趕年末進度而忙得不可開交,卻不想竟樂得清閑。從往年來看,一進正月就馬上要執筆寫作,但開始執筆前的這段日子正是養精蓄銳的好時光。耕平和小馳一起來到新宿大街,在漫不經心的購物閑逛中打發著時光。到了小學五年級,孩子的鞋子、內褲、衣服似乎一夜之間變小了起來,像是每個季節蛻掉一層舊皮,身體就長大一圈一般。

久榮還在的時候,這些都是她在操心。耕平逛著童裝時驚訝地發現,童裝的銷量竟如此之高,面料明明只有成人服裝的一半,卻任性地掛著和成人服裝相差無幾的價簽。慶幸的是,今年因為金融危機的影響之類的,現在已經開始打折了。這片國土上,會有幾個男作家在裝滿降價處理衫的小推車中翻弄搗騰童裝運動衫呢?耕平想想便忍不住苦笑不已。

「找到什麼好的了嗎?」

小馳百無聊賴地靠著百貨商場的柱子說道。他最討厭給自己買衣服了,看來確實是個小男子漢。

「沒呢,只是想起一些事。」

久榮也討厭麻煩,常常同一款衣服每個碼各買一件,以至於有段時間小馳總是同一身打扮。在她看來,只要乾淨整潔,其他都無所謂。

「要是你老媽的話,說不定今天一口氣買下五件,這一年你就光穿這些了。」

小馳的臉上忽然燦爛起來:「你覺得可以的話,那就買五件吧。趕緊看完衣服去玩具店。」

百貨商場附近有一處家電量販體驗館。他或許是想現在看準一個,等拿到壓歲錢再買吧。

「好啦。我先去結賬,你在這裡等我。」

耕平拿著兩件運動衫,排在全是女顧客的付款隊伍的最後,心想,這樣毫不出彩的平凡生活,不正是自己所擁有的嗎?雖然有人指責自己只會把家人當題材,但其他題材實在難以下筆。他知道自己邏輯不那麼清晰,頭腦也沒那麼靈活,更沒什麼擅長的專業領域,只會拈起身邊不起眼的小事,拼盡全力地寫出一本本不枉一讀的作品而已。

不論是自己的心臟,還是頭腦或是身體,它們的容量一定都很小吧。有時也會忍不住羨慕那些什麼都能信手拈來的作家,但自己哪怕是回爐重造一遍也模仿不來,現在甚至會因為買到一件半折的童裝而沾沾自喜。耕平把運動衫放在收銀台上,聳聳肩呼了口氣,打開早已用舊的錢包。

小馳站在遊戲軟體區前,手裡拿著幾個盒裝玩具沉思著。因為壓歲錢只買得起一個,他看上去猶豫不決。這回輪到耕平百無聊賴地靠在貼滿漫畫美少女、戰鬥機器人海報的五彩繽紛的柱子上,心不知不覺飛離店頭,向久榮飛去。

自從和久榮的老同事見面後,耕平便一直在找尋著什麼。簡單來說似乎只是妻子意外之死的真相,然而卻又覺得並非僅此而已。耕平內心裡,其實至今仍強烈地抵觸著接受妻子的死。

十多年來,他們一同分享著人生的酸甜苦辣,直到有一天她如輕煙般消失得不留一絲痕迹。存在與消失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就像冬日裡走出百貨商場,察覺時才猛然發現包裹著身體的空氣已驟然變冷。穿過一扇自動門,她便消失不見,無法再牽她的手,無法再和她言語,也無法再將她緊緊抱入懷裡。

親近的人的死,就是這麼蠻不講理。耕平默默地承受著這份打擊,平淡地繼續寫著他的小說,守護著和小馳的二人生活。但是,撞上寒冷徹骨的空氣,那份衝擊似乎已在心底最深處撞出了連自己也未曾預料到的裂痕。久榮死後,鮮活如生的喜悅便從他的世界完全遁形。

美好的、美味的、高興的、悲傷的……所有讓人心動的元素,感受起來都只有一半那麼多,彷彿隔了一層薄薄的淡藍濾紙,世界變得寒冷而又安靜。

這對作家這種職業來說是種危險的預兆。小說里,人物的心應是五彩繽紛、五味雜陳。不論是多麼澄凈純粹的悲哀,若使用同一種色調,作品便單調無味,終究讓讀者膩煩。

耕平心裡明白,終有一天,他必須拯救回這顆荒蕪頹廢的心,必須重新撥動靜止在妻子車禍那天的時針。但如何才能做到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還是這裡的蛋糕好吃呀!」

小馳在巧克力蛋糕上塗上滿滿的奶油,大口地咬著。這是他們常去的那家位於靖國大道邊的咖啡店的招牌蛋糕。不甜,但可可味很濃。耕平只要了杯濃咖啡。是該開始注意體重的年齡了。

「太陽下山天就冷了,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回到家之後,你知道了吧?」

小馳「嗯嗯」地連聲點著頭,又切下一塊大大的蛋糕。

「你不是說今天跟明天要大掃除嘛。我負責自己的房間、浴室、玄關,還有走廊。你負責書房、卧室和廁所。客廳和陽台還有窗玻璃,兩個人一起打掃。」

「是呀。要懷著對這一整年的感謝之情,徹徹底底地打掃。知道吧。」

「知——道。大掃除我喜歡,感覺很開心。」

耕平笑著說道:「你只是在說陽台吧。」

小馳每年大掃除都要拿著擦窗戶用的洗潔劑吹泡泡玩。看著飛上冬日晴空的七色泡泡,耕平才感覺這一年結束了。

回到家,耕平從書房開始搞起了大掃除。整理今年完結的《父與子》的資料,整理今年看過的書,得把自己要保留的和要賣給舊書店的分成兩堆。這時最關鍵的是要嚴肅對待每一本書,每本書中都包含著作者的思想,總有那麼幾頁沁人肺腑的文字。

但是,耕平在神樂坂的公寓絕不算寬敞,若對書抱有同情,便侵犯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間,有好些作家或是批評家朋友的住處已被它們佔領了。書這種東西,真是讓人愛不釋手的外來物種,面對它們綿綿無盡的侵略,必須誓死保衛自家的生態平衡。

整理書架時,拿開三十二開的單行本,竟發現了一本薄薄的白色相冊。耕平啪啦啪啦地翻看著其中究竟。

(這是……)

相片沒有褪去一點顏色。那是和久榮結婚前一起去沖繩旅行時拍的相片。那時的她二十五歲,朝氣蓬勃,渾身散發著迷人的光彩,歡樂地大笑著,絲毫讓人察覺不出投射在十年後的陰霾。那個久榮穿著無袖洋裝走在國際大道的市場里,那個久榮穿著泳裝躺在海邊躺椅上,那個久榮被酒精染紅雙頰,站在夜色中的陽台上吹乾著頭髮。每張相片都那麼鮮明清晰,一如初洗,把那個夏天的陽光都關在了裡面。

淚水模糊了耕平的雙眼。幸福屬於死者,而不屬於被遺棄在這個世界上的生者。耕平想起給她塗防晒油時那光滑的脊背,想起在市場里散步時牽手的溫暖,想起回程的飛機上許下的再游沖繩的約定,只是終究沒有兌現這個約定。究竟還有多少約定是沒有兌現的呢?是自己沒能讓妻子幸福。耕平心裡哭泣不已,然而淚水沒有滑落,它只是輕輕濕潤了雙眼,用那張淡藍的濾紙把世界染上了色。

「喂,老爸,我找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小馳敲響了書房的門。進這個房間必須敲門已成為青田家不成文的慣例。他打開門,把頭伸了進來:「這個是DVD光碟吧。我在房間的書架上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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