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一節

聖誕節前夜的前一天,耕平在銀座的文藝酒吧索芭蕾現身。地上立著一棵直聳入天花板的大聖誕樹,上面掛滿了紅的綠的小彩燈。這是這個季節的慣例。幾個年輕的女招待穿著紅紅的迷你短裙版聖誕老人裝,在爆滿的吧廳里四處遊走。

「我還以為你今年不來了呢。」

椿這樣說著,遞上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的薄水酒。到底她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今天並沒有穿聖誕老人裝,一條珍珠色的簡潔禮服包裹著她凹凸有致的身體。

「呃,為什麼?」

「因為,喏,之前在澀谷見過的那個女人啊。」

第一次和奈緒約會回來的路上,不料和椿撞了個滿懷。看來自己果然沒什麼桃花運。

「啊,她啊,其實我並沒有跟她交往……呃,我岳母硬是要給我安排相親……所以……」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如此拚命地找借口,還說得前言不搭後語。昏暗的燈光中,耕平看了看椿的臉,又再定睛看了看,還是那麼標緻可人。說起來,和小馳一起出遊的時候還被這雙唇輕輕地親過呢。

「哈……相親嗎?」

椿故意擺出一副受傷的表情,耷拉著眼說道:「你岳母啊,她是放心不下小馳,更擔心你有沒有碰到壞女人,怕你這麼優秀的女婿受到傷害。」

「呃,沒有這回事啦。」

椿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耕平的眼睛。反而是耕平先躲開視線。

「沒關係,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耕平先生,祝賀您連續入圍直本獎。」

媒體都還沒公布,不愧是文藝酒吧的女招待,耳朵真靈。

「聽誰說的呀?」

「文化秋冬的鴨安先生。」

「啊,是么。」

鴨安治朗是通俗系小說雜誌《all秋冬》的主編。《父與子》連載的時候,有機會他總會跟耕平說些貼心鼓舞的話,文化秋冬主辦的直本獎評選會也次次都是他來擔任主持人。

「鴨先生說,耕平先生的新書真的寫得很棒,要是能拿到獎就好啦。還說這不是因為他是出版商,而是真心地希望。」

他的確是一個令人倍受鼓舞的援軍,但沒有誰能靠主持人獲獎。

「你這樣說我還是心裡沒著沒落。有人說我現在寫得越來越老道了,但我覺得自己還是像以前那樣平平淡淡地寫著而已。」

椿定定地看著耕平:「作家真是有很多很多類型。有的人一直自信滿滿,每次出新書都自認為是巔峰之作,鼻孔朝天;也有的人每次出新書都嘆氣說寫得不好,而變得灰心喪氣。」

耕平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幾張可以對號入座的作家的面孔。自我評價與作品優劣之間沒有太多相關性。常有許多作家光顧文藝酒吧,比起那些蹩腳的批評家和編輯來,椿看作家的眼睛可是准得驚人。據說很久以來,最先看準暢銷作家的就是銀座的女招待。

「那,我是哪種類型呢?」

椿嫣然一笑,宛如調和得當的鮮艷顏料,華美得與眾不同。

「你啊,是遲鈍型。不論是對自己作品的好壞還是女人心,或是世風左右,都非常遲鈍。不過這也算是優點,沒辦法。」

椿輕輕地嘆了口氣。

「喂,耕平,喝著呢?」

只聽見當今日本文庫本最暢銷的歷史小說家片平新之助渾厚粗獷的嗓音從天而降。他也不問旁邊有沒有人坐,便撲通一屁股坐在藏青的沙發上。

「喂,椿,給我開一瓶香檳。耕平,恭喜你入圍直本獎啦。哎呀,雖說是件可喜可賀的美事,可你連續兩次入圍,這次又是文化秋冬的書,到處都在說三道四呢。」

「呃,都說什麼了?」

作家的世界裡評價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首先,評價也分作品優劣和出版數量兩大類,作家都是貼著這兩重價標從事寫作的。雖然出版界里無數流言與評價亂飛,但當事人周圍卻像是一片真空,拿耕平來說,他就從沒聽說過什麼好的壞的流言。

「說什麼是文化秋冬的戰略勝利。」

新之助似乎剛去過別的俱樂部,有點微醉。耕平沉默著,喝著手中的薄水酒。

「他們說首次入圍是早已謀劃好的,先亮亮相,目的就是為了讓《父與子》拿到直本獎,說什麼得主已經確定了,就是青田耕平,還說主辦方文秋為了賣好這本書狠賺一筆,已經買通了評委之類的。」

比起憤怒,耕平更多的是失望。原來每個世界都有崇尚陰謀論的一群人,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世貿大廈和五角大樓倒塌是美國自導自演的。在這個只有相對評價的文藝世界裡,常常能聽到這樣的內部消息。

「好啦,外人的話,不要在意啦。」

即便新之助這麼說,不高興的事還是令人不高興的。哪怕是真有這樣的內部消息,那也是出現在自己控制範圍之外,既插不上手,也沒有任何關係。

「來了,讓您久等了。」

椿給他們倒上香檳,「啪啪」破裂的氣泡彷彿也瀰漫著聖誕節的憂鬱。椿坐在新之助和耕平之間,勸慰似的說道:「這不也好嘛。反正作家都是自由職業者,如果刮的真是順風,就順著風暢銷一把唄。」

新之助專攻文庫本,跟文學獎沾不上絲毫關係。他信口大聲說道:「就是呀!你趕緊拿個直本獎,呼啦啦地把書都賣出去吧,這大好的機會可不是時時刻刻都有呀!」

「是是。」

耕平與時代作家碰了杯,小口小口地喝著苦澀的香檳。

回到神樂坂的公寓,已是凌晨兩點。這晚,新之助不知為何遲遲不肯回家,要椿再陪他去下一家。銀座后街里那家油炸小鰺店味道不錯。在空車飛馳的銀座交叉路口,耕平和椿揮手告別,看著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仍舊毫不猶豫地坐上了回家的的士。回到書房,他要把今天該做的事情做完。

耕平連外套都沒脫下便坐在桌前,打開電腦連上網路,飛速登錄了7-station網站。這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大型網路社區,分門別類地匯聚了所有信息。

小說類目下依次排列著三百多個帖子。耕平點開最先看到的那個帖子。

「第一百五十屆直本獎將花落誰家?」

無名氏編輯反正,已經是呼之欲出的落花套路啦。最有希望摘花的,就是《父》了吧。好歹上次獲得了評委的一致好評,出版社又是文秋。青田有四本書都是那裡出的了。單行本、文庫本刷刷地加印吧,哇哈哈哈。

紅筆喲!那個不溫不熱的青田么?就是那個只會寫妻子的死還有和兒子的二人生活的噁心的私小說家吧。直本獎都給了那樣的傢伙,所以日本的小說才一直這麼爛的啦。

文藝業者文秋綬帶準備中。已決定《父》加印十萬。苦修十年的私小說作家,終於盼得雲開見月明。哎,怎麼都好啦。

未署名的信口之說如沙漠般延綿不絕。越往下看,耕平的心便越是刺痛,但他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發著微光的顯示器上挪開。他不知疲倦地瀏覽著那個寫滿了關於自己的評論的帖子,雙眼充血得通紅。當他披著外套看完所有評論時,最黑暗的聖誕節前夜的清晨已經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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