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節

這晚,耕平把奈緒送到副都心線澀谷站的入閘處。澀谷站的結構設得計時尚而又現代,宛如突然出現在繁華市中心地下的機場一般。自從和文藝吧女招待椿偶遇後,奈緒便寡言少語起來,也沒有再好好看過耕平一眼。椿和奈緒,兩個都不是有什麼深交的女人,現在卻讓他苦惱不已。

耕平懷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心態遠遠觀望著她們爭鬥。因為那不是由於自己魅力不可阻擋,而是在那種情況下,任何女人都會有種小小的競爭情緒,那只是競爭心在不自覺地作祟而已。

看看錶,已經晚上十點半了。本想著這次不會太晚回家,才沒有拜託岳母過來照看小馳,估計現在他已經上床睡覺了吧。耕平的腦海里,沒有半縷剛剛還跟他在一起的女人的面容。或許是因為被奈緒問及,說了太多關於亡妻的事情吧。

四年前過世的妻子久榮的事,浮上腦海卻又消散而去。還記得初見那時,兩人都只有二十四五歲。無所顧忌的年輕。那場只邀請了家人參加的簡單婚禮,是在青山后街的一家飯館舉行的。生了小馳時久榮那憔悴卻自豪的表情,汗濕的頭髮都緊緊地貼在了前額上。

但是,對於久榮的笑容的記憶,隨著小馳的成長卻漸漸地少了起來。她像是被看不見摸不著的影子層層包圍著,得不到解脫。

然後,那個事故發生的夜晚降臨了。一直塵封的疑問,如暴風雨的滾滾黑雲般一齊湧上耕平的心頭。

(久榮的死真的是意外嗎?)

微熱的九月的夜晚,耕平在青山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著,卻被一股不知何處吹來的寒氣襲得渾身顫抖。

那是一個五月的夜晚。

那天,耕平為隻字未動的短篇小說煩惱不已。雖然不論是故事還是人物他都已經把握到位,但就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凌晨一點多,他終於放棄冥思苦想,爬進了被窩。他仍清晰地記得,睡之前還去看了看小馳有沒有蓋好被子。因為這孩子怕熱,經常因為把被子踢開而著了涼。

直到拂曉時分,耕平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放在枕邊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被驚醒的同時,耕平本能似的伸過手去,久榮沒在身邊。他想,一定是妻子打來的。

「今天又這麼晚啊,搞定了嗎?」

回話的卻是個男人的聲音:「這裡是築地警察局。您是青田耕平先生嗎?您夫人久榮女士在首都高速上發生了車禍,已經被送往千代田區富士見的東京遞信醫院,請您馬上過去。」

耕平像是被踢飛了似的坐起身來,同時腦子裡浮現出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需不需要帶上保單?

「我妻子,久榮沒事吧?」

男人的聲音極其冷靜:「似乎非常嚴重。請您馬上過去。」

耕平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地穿上牛仔褲,套上厚夾克。他猶豫著要不要帶上小馳,但最終還是決定不叫醒他。他樂觀地想著,如果還要住一陣院,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個拂曉中的神樂坂大街的景色。空無一人的坡道兩邊,紅白燈籠在風中搖曳不停。他焦急無比地跑到大久保大道邊,招手攔住了一輛的士。在車上,他用手機給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打了電話。他們說馬上坐清早第一班車過來。從神樂坂到醫院,只用了短短几分鐘。他跑到醫院窗口,報上姓名,護士便馬上把他帶到了急救室。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手術台,周圍擺滿了他未曾看慣的醫療器械。手術台上,躺著一個玩偶似的什麼東西。一個年輕的男醫生跨在那個身體上,不停地做著心臟復甦按摩。耕平呆立著,一個年長的醫生問道:「您是她丈夫嗎?」

面無血色的耕平只是點頭。

「送到這裡之後,我們已經做了三十多分鐘復甦治療了。現在,她的心肺功能已經停止,為了讓她好受一點,您同意終止治療嗎?」

第一句話就是這樣嗎?耕平不自主地點了點頭,飄飄忽忽地向手術台走去。年輕的醫生下了手術台,向他輕輕鞠了一躬。連接著久榮的器械顯示屏上,一條平滑的直線貫穿左右。

「好好看看她吧。」

年長的醫生說道。耕平怔怔地望著妻子的臉,雖然白里透青,但仍然乾淨無暇。

「我們現在確認死亡時間,您看呢?」

靈魂、內臟似乎被一掏而空,流不出眼淚,也說不出話。耕平竭盡全力表示出同意的意思,伸出手摸了摸久榮冰冷的臉頰。

從這天拂曉開始,耕平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最讓他痛苦煎熬的,是返回家中把小馳接來醫院。那時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小馳似乎還不太理解這突如其來的死亡是怎麼回事,把車禍的事實告訴了他,他卻不顧一切地想要把安置在太平間的久榮搖醒。看著涕淚雙流的小馳,耕平除了緊緊抱住他,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合適的方式來表達。如果此時連自己也悲痛欲絕,那這孩子受的打擊一定更大。耕平咬著牙,把淚水全都咽回肚裡。

到了早上,父母、朋友、公司的同事陸續趕了過來。他們全都震驚於久榮的死訊,紛紛表示哀悼慰問。耕平坐在太平間前的長凳上,茫然地微笑著,聽著一個接一個的安慰之詞。

現在,耕平仍清楚地記得那個日子,但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已經記不清了。在附近的殯儀館守了夜,舉行了葬禮,但這段記憶像是被剝落了一般。似乎許多編輯也紛紛趕了過來,但卻如夢中的場景一般不真實。那些寂靜得如暴風雨般的日子,自己到底是怎麼挨過來的呢?

耕平終於決堤,是在頭七之後,一個暖洋洋的初夏晴朗的清晨。把小馳送出了門去上學,洗完了碗筷,來到盥洗室刷牙,正當他伸手去拿牙刷的時候,卻發現玻璃杯里還插著久榮那支淡藍色的牙刷。

沒有任何理由。只是眼淚像被引爆了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流。一邊刷牙一邊哭,看到天上的太陽也哭,看到客廳里的沙發和圓桌也哭,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是由悲傷組成的。淚水總能盈滿眼眶,真是不可思議。雖說臉的某處有個淚腺,但那個地方可以貯存這麼多淚水么?他在心裡的某個角落冷靜地思考著這些問題,卻仍然無法阻擋決堤的淚水。

不知不覺已經足足哭了兩個鐘頭,他覺得頭很痛,於是放下手頭的原稿,走進還沒拉開窗帘的卧室睡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因為久榮而哭。只是像這樣想起時,那種靈魂、內臟全被掏空的感覺便會再次縈繞不散。

死,只是不在了。絕對地、永遠地不在了。僅為了那一點事便如此悲傷,這是為什麼呢?

夏末的青山大道,最宜於漫無目的地散步。乾乾的夜風既不凍人,也不炎熱,像透明的指尖輕拂過每一寸肌膚。如此愜意的夜晚,讓人完全提不起心思去搭乘擁擠的公車。從澀谷走到神樂坂,也不算太遠。

說起來,出事那時,久榮的一個女同事曾說,有些話無論如何都要跟他說。好像是姓阿久津。雖然後來多次接到她的電話,但耕平不想因為見到久榮的同事而心情動蕩,便都委婉拒絕了。

出事到現在已經四年了,但久榮的手機還沒有停機。今晚回去或許給她發個簡訊也好吧。那晚發生的事情真的是意外,還是久榮自己存心製造的事故呢?常年被壓抑的想法在耕平的胸腔里翻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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