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節

隨著耕平落選公之於世,等待直本獎評審結果的餐會也陡然失色,自然地走向了尾聲。圍坐在圓桌旁的三位編輯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和耕平的視線相匯。他們不知道,這種關心方式過於極端,反而讓人很受傷。一行人走出飯店,來到赤坂大街上,英俊館的岡本說道:「接下來去哪裡呢?要是你想喝到天亮,我一定奉陪到底。其他出版社的責編都在銀座等著,一個電話他們就能過來。」

耕平想一個人待一待,那種低沉壓抑的氣氛,他已經足足忍耐了四個小時了。雖然他不曾奢望初次入圍就能一舉奪得大獎,但他也不曾想,落選的衝擊就如撞打數次後的鐘擺,現在仍讓內心和身體震顫不已。

「等下我要去一下索芭蕾,青友會的朋友們都在那裡等我呢,聽說磯貝也會去。但去之前我還得跟一些人聯繫一下,你們不用擔心我,讓我一個人待一待吧。」

岡本在挎包里找了找,掏出一張的士票:「那你拿著這個吧,我看你臉色不太好,你一個人沒關係嗎?」

耕平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絲笑容。他無法想像,這到底是個怎樣的笑容。

「呃,沒關係的,我等下就去跟他們會合了。各位,回見了,雖然結果令人遺憾,但我還是得感謝你們。」

耕平輕輕點點頭,在赤坂一本木大街上,出版部長鹽谷卻深深低下了頭:「請不要氣餒,下次一定會有機會的。」

直本獎主辦方文化秋冬的米山一臉輕鬆樂觀,樂悠悠從旁插話到:「就是,下次就用我們出的那本新書一舉奪獎吧!」

《空椅子》的責編岡本語帶慍氣:「什麼啊,對其他出版社的書只保留好感,把自己出的書卻捧上獎台。你們也要適可而止!」

「噢……對不起。其實也沒有啦……」

岡本或許對落選心有不甘吧,畢竟她所從事的工作使她比作家更深入書的內核。耕平獃獃地望著他們,最後說道:「各位,索芭蕾見。今晚我要大開酒戒,你們可都做好心理準備噢。」

七月中旬,晚上九點稍過。白天吸足了太陽光熱的柏油馬路此時正微微地散騰著熱氣。耕平脫下夾克搭在肩上,解開襯衫胸口的鈕扣,穿過一本木大街,走上了青山大道。這時他雙腿突然一陣發軟,似乎身體輕飄了許多。大家應該都已經通過電視新聞得知自己落選的消息了吧,沒有必要給誰打電話來分享這種遺憾和不甘了。

(落選了!)

耕平茫然佇立在城市中心空計程車飛馳的大道上,望著來來往往的遠多於寥寥行人的高級轎車,一份刻骨銘心的失落灌滿了全身心。雖然他深知不論是實力、人氣,還是對出版界的貢獻,直本獎還輪不到自己,能入圍都已算是榮幸之至。但他無法抑制那份失落。

(失敗了!或許再也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了!)

歷經十年的慘淡經營才好不容易首次沖入重圍。那下次呢,會不會又是一個十年?可那時自己已是天命之年,而且以目前的狀態,自己果真能堅持到那時么?狂歡後的空虛和無助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第一百四十九屆直本獎已經塵埃落定,大獎得主是比自己年輕五歲、品格好、長相好、人氣旺、作品更是好評如潮的磯貝久。雖然同期出道,在青友會的聚會中也時常碰面,但耕平內心的遺憾和悔恨並沒因此消退半分。十年滯銷作家生活的煎熬和忍耐已讓他看透許多作家的性格、教養往往與才華相去甚遠,而像磯貝久這樣面面俱佳的作家確實極為少見。但一想起實力不敵的自己將當著眾多編輯的面向這個年輕的直本獎得主寒暄應對,他便又膽怯猶豫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但是,真正的戰鬥現在才開始。就算敗,至少也應該敗得風度翩然。)

沿著青山大道茫然漫步了半個小時,耕平終於得出一個極簡單的結論。人,就是一種只會關注他人失敗的動物。這個國家只教給孩子成功,卻對失敗不屑一顧。若自己仍堅持留在出版界,就必須做好面對無數次失敗的準備。做一個有風度的敗者,就必須抓住下一個挑戰權。他昂起頭,挺起胸,站在人行橫道的一端,向夜晚的計程車流揚手示意。

「『歡喜也只得中庸』么。耕平,真遺憾哪。」

耕平還未在深藍的沙發上坐定,就聽到歷史小說家片平新之助充滿惋惜的粗獷嗓音。小林一茶的這句俳句,應此一人得獎一人落敗的情景恰如其分。角落處的席位上,青友會的成員們齊集團坐,除了磯貝。各出版社數十名編輯圍坐在旁邊的幾個席位上,小聲地談論著什麼。椿快步走過來,遞給他一杯加了少許水的威士忌:「給你。對了,小馳剛發給我一條簡訊,讓我告訴你,繼續努力,下一個就是老爸了。真是個好孩子啊。」

那小傢伙平時強裝鎮定,原來他知道入圍後各種壓力紛至沓來,一直都在擔心挂念著自己呢。戀愛小說家山崎瑪莉亞拍拍耕平的肩,說道:「據說《空椅子》留到了最後決選呢,另外兩個是磯貝和神山。這不是很好嘛,給評委留下了好印象。」

鷹派小說家花房健嗣雙手抱在胸前,說道:「那樣的話,勝負就在第二、第三次啦。神山靜菜入圍六次都沒中,估計很難再入圍了吧。」

局外人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耕平無名火驟起,他一口喝下威士忌,讓自己靜靜地聽他們的對話。雖然最終以落敗告終,卻有種從直本獎重壓之下解脫的快感,酒似乎分外甘醇。

「椿,再來一杯。」

文藝吧女招待把手輕放在耕平的膝蓋上:「好的。不過我說,你的那套彬彬有禮準備堅持到什麼時候呢?輕鬆點,樂觀點嘛,不管怎麼說,你好歹也是全國入圍者之一呀。」

雖說如此,讓他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簡直難過登天。即使拿到了大獎成為了暢銷作家,他也羞於報此一箭之仇。這便是耕平。

大概一小時後,一直在吧台愜意地喝著酒的年輕編輯一手拿起手機說道:「磯貝說他剛搞定記者見面會,正在往這裡趕。」

記者見面會設在日比谷的某個會館大廳,開車到銀座都不用五分鐘。耕平正提醒自己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門突然開了。並不寬敞的吧廳里頓時掌聲雷動,不知誰高聲喊道:「新直本獎作家、磯貝久老師出場啦!」

一副大學生般童顏的磯貝,今晚依舊一身T恤牛仔褲,卻如整個昏暗吧廳的聚光燈全打在他一人身上一般閃亮奪目。莫非這就是明星作家和文學獎的疊加效果?磯貝揚起一隻手臂回應著熱情高漲的歡呼聲,一邊徑直走向青友會的朋友們,在和編輯們一同鼓掌的耕平面前站定。

即使天下大亂也泰然自若的年輕作家一臉認真地凝視著耕平,整個吧廳突然如潭水般安靜下來。耕平感受到他強烈的氣場,不覺站起身來。

(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正當耕平莫名其妙時,磯貝久伸出了右手。原來是來握手。耕平緊緊握住那隻手,只覺得第一百四十九屆直本獎作家的手圓潤而又溫暖。磯貝久低聲說道:「有一件事,我必須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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