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三節

「二十版啊……」

不知不覺中,青田耕平嘆了口氣。初版後再無加印的《空椅子》和人氣作品《藍天深處》竟同時入圍同一個文學獎。這就是文學獎的不可思議之處。人氣暢銷和其他評價體系並行不悖,在這個商業和數字就是王道的世界,這還是挺讓人振奮的。

「喂,別一張苦瓜臉啦。等拿到直本獎,給這個傢伙點顏色瞧瞧,我絕對挺你到底!」

和耕平一樣樸素無華也不叫座的鷹派小說家花房健嗣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這次最有希望的應該是第六次入圍的神山靜菜和第四次入圍的磯貝,直本獎的話,累計入圍次數還是有很大影響的。」

其實看看此前的結果就不難知道,摘得大獎的作家幾乎都不是初次入圍,且平均入圍次數都達到三至四次。戀愛小說家山崎瑪莉亞穿著一襲風騷得絲毫不亞於銀座女招待的深V連衣裙,坦然顯露傲人乳溝的癖好似乎已超越年齡,所向披靡。

「以往的話,我們還可以賭一賭,但這次小久和耕平雙雙入圍,賭不了嘍!」

不愧是一年兩度的出版界盛事。每一次,青友會的作家們總是興緻高昂地猜測它到底花落誰家。雖是打賭,賭上的頂多也就是索芭蕾的酒錢,但這群職業作家卻玩得津津有味。

「怎麼等呀?」

或許是醉了吧,歷史小說家片平新之助突然大聲說道。耕平完全摸不著頭腦:「等?等什麼?」

醉意醺醺、眼神迷離的山崎瑪莉亞濕潤著眼說道:「啊?你原來不知道啊。就是等待直本獎評審會結果的儀式,一般會叫上責編,在某個店裡喝點小酒,等待結果公布。入圍者多的話,甚至有三四十位大出版社的編輯們到場呢,只是不但花時間,氣氛還奇奇怪怪的,特別是落選的一瞬間……哎,其實也有作家一個人在家等結果的,不過大概是少數吧。」

耕平眼前浮現出編輯們一張張懇切期待的臉龐。十年的初版生涯中,責編們一個個離他而去,只剩下現在的三個,就算全都叫上也極為冷清吧。他決定問問磯貝。

「磯貝,那你是怎樣等的呢?」

長著大學生般幼稚臉孔的小說家靦腆地說道:「我不愛熱鬧,所以多半只叫上入圍作的責編,找一個包廂,安安靜靜地等。」

磯貝久忽地笑起來:「結果呢,三次接連落選,還被評審們說來說去。哎,入圍直本獎不容易啊。」

入個圍就激動得小鹿亂撞的耕平這才漸漸明白此事的嚴重性。就像廟會裡,比起一旁冷嘲熱諷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來,坐在左搖右晃的轎子里的人何止辛苦十倍。

除耕平和磯貝久之外的所有青友會成員一致決定,就在索芭蕾等待大獎揭曉。不論他們兩人誰得獎,都要過來參加慶功會,如果兩人都落選,就直接華麗麗地舉行安慰會。不管得獎還是落選,在直本獎揭曉之夜喝到東方出現魚肚白似乎在眾多入圍者心裡已成為定例。

接下來的三周是如何度過的,耕平現在已印象模糊,他只記得的確如往常一樣趕在截稿之前寫好了稿子,因為小說雜誌的連載頁上已印滿了密密麻麻的鉛字。每天給小馳準備好早餐,隔天把衣物籃里的臟衣服丟進自動洗衣機。但這一切彷彿夏天黎明時的夢境一般淺淡,不真實。更無奈的是,雖然極力想集中精神投入眼前的工作,但心卻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因此,他很少去想文學獎的事。只是突然想起時,心便會不自覺地開始彷徨。評審會那天,自己將會如何度過呢,結果會如何呢,和磯貝久雙雙獲獎的可能性也不是絕對沒有吧,記者招待會、電視台採訪的時候該說點什麼呢,把獲獎懷錶拿給小馳看的話,他會是什麼表情呢,一個不叫座的作家如黑馬般騰空出世,至少能贏得幾分尊重吧。

作家的想像力此時大展拳腳,支配著想當然的痴望滿腦子無止無盡地空轉。雖然卧室里開著透涼的冷氣,可耕平的腦里、身體里瀰漫的熱氣讓他無法靜心入睡。不單只文學獎,其實所有獎項都是一場悲喜劇,只有當自己站上舞台那一刻,才知道嘲笑他人的淺薄和孩子氣是多麼可笑。

一夜無眠。

睜開眼,已是天明。青田耕平嘆了口氣,就如自著中所寫,自己並無大器之才。的確,獲得直本獎的作品擁有入選小學語文課本的特權,社會知名度也不同凡響,但十年前,自己僅是出於對小說的熱愛才走進這個世界的,並無半點野心。而現在呢,初次入圍就如此得意忘形,這還是那個自己么?

耕平從凌亂不堪的床上坐起,對自己的庸俗厭惡不已。步入文壇前,他曾認為只有德才兼備、人格高尚的人才配當作家,看來並非如此。小說家就是一群普通人。他自嘲著掀開被窩,拖著一雙因睡眠不足而搖晃不穩的腿向廚房走去。

等待大獎揭曉的日子裡,耕平仍努力維持著與香織的關係。但也正是從這時開始,兩人約會的氣氛卻如夏日的天空般開始漸漸微妙起來。

耕平越來越難以揣測香織赴約的心情。微醉的回家路上,想牽起她的手她卻婉轉逃開,想吻吻她的臉她卻低頭迴避,被她突然拒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冷淡疏遠的次數也與日俱增。

可有時她又莫名其妙地熱情,在神樂坂大街上突然當眾索吻,在吧台邊小鳥依人般溫柔依偎。這些舉動讓耕平很高興,但有時也手足無措,無所適從。

和年輕女人戀愛,難道真的這麼不穩定么?耕平一邊拿出鑰匙開門,一邊自言自語道。身為作家,年收入和同齡的上班族並無兩樣,不僅未來的生活沒保障,還帶著一個剛上小學五年級卻神氣十足的孩子。或許正是因為這些嚴峻的事實,她猶豫了、遲疑了吧。一個中年喪妻的男人或許並非理想的交往對象。但是,被一個年輕聰慧充滿魅力的女人折騰得疲於應對的耕平,不知為何,竟從心裡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愉悅。

小說的世界裡,作者就是上帝,可現實生活中那個萬能的上帝並不存在,戀愛中更是如此。那個經歷過無數次戀愛甜蜜,也經歷過無數次分手痛苦的山崎瑪莉亞,耕平記得她曾說過:「沒有哪個女作家可以無條件獲得幸福。」

耕平曾懷疑過這話的真實性,但現在他發現,這句話用在一般女人身上同樣成立。

「沒有哪個年輕女人可以無條件獲得幸福。」

把瑪莉亞的話如此置換一番,或許可以寫進某個短篇,畢竟短篇只需一個主題或是一句提綱挈領的話便足夠。耕平終究只能做個徹頭徹尾的老好人,如此缺乏魄力和自信,不單在創作中,連戀愛時也暴露無遺。

他現在回想起來,要是當初早些弄清香織的真實想法就好了。那樣的話,就不至於在初次入圍直本獎的評審會前一晚,讓自己的心情跌落深谷了。

青田耕平在浮躁喧騰的心情中一邊勉強應付著手中的工作,一邊糾結著與年輕女書店店員戀愛,就在他不知不覺間,夏天已悄然而至。距離七月十五日的直本獎評審會,僅剩短短一周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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