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二節

整個下午,耕平始終無法靜下心來工作。許多資料等著他翻閱,四頁原稿紙的散文也即將截稿,可耕平依然心神不定,首次入圍直本獎對他的衝擊並不亞於彗星撞擊地球。

各出版社編輯的祝賀電話不時響起,好不容易決定靜心投身工作時,電話鈴就不失時宜地響起。電話那頭祝賀的話語,讓耕平找不出話題長聊卻又無法馬上說再見。畢竟他們都是衷心地為自己高興,也是這慘淡經營的十年間一直支持自己、鼓勵自己的戰友,就算神經再大條,也不能大條到突然掛斷人家電話的程度。

(這要持續整整一個月直到評審會結束么?)

耕平真想長長嘆口氣,文學獎提名的喜悅,竟漸漸變味成憂鬱。獲獎固然高興,只是獲獎作品隻字未改,它作為小說的價值其實並無變化。強迫本身不會自發爭奪的小說相互爭奪,簡直就是造孽。

耕平無心下廚準備晚餐,於是決定帶小馳去神樂坂那家他們常去的小餐館吃飯。那是一家拖家帶口、穿著T恤牛仔褲都可安然踏入的無須拘小節的小店。他點了一杯香檳,給小馳點了一杯看似紅酒的葡萄汁。

「嘿,老爸,你嘴裡一直說的好消息,到底是什麼呀?」

耕平故作神秘地一笑:「你猜猜。」

「我知道了,跟香織小姐進展順利,對吧。哎,老爸還是老爸,你愛怎樣就怎樣,不過我有話在先,老媽只有一個。」

小孩似乎總能輕易說中大人下懷。

「不是啦。是老爸前不久出版的新書,入圍第一百四十九屆直本獎啦。」

小馳聽到如此有名的文學獎項卻似乎沒有多大反應。他一臉迷惑地說道:「也就是說還沒拿到那個獎對吧,那什麼時候確定獲獎結果?」

「呃,那要一個月後開一個評審會,才能從六本入圍作品中選出一本作為獲獎作品。有時會有兩本同時獲獎,而有時一本都沒有。」

小馳不愧是作家的兒子,他抬起眼皮望著耕平,問道:「拿了那個獎,書就能大賣了么?」

「嗯,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說不定能馬上加印十萬本吧。」

話雖說得輕鬆,但要實現並不輕鬆。《空椅子》初版才七千冊,若果真能一口氣加印十四倍之多的話……耕平正為這種渺茫的可能性心蕩神馳,忽然像意識到什麼似的慌忙打住:「拿不拿得到還不知道呢,老爸初次入圍估計很難吧。不過能入圍對一個作家來說也是一種榮譽嘛,來,小馳,乾杯!」

「嗯,乾杯。祝你一舉奪得大獎!這樣我們的房貸就還得清了,對吧,老爸。」

耕平苦笑著碰了杯,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警告自己,再也不要在孩子面前抱怨房貸沒還清,再也不要提及書不暢銷之類的話題。

深夜零點左右,一貫是香織發來晚安簡訊的時間。耕平坐在書房,靜靜地望著那本早已破舊不堪的刊載有自己處女作的小說雜誌時,手機奏響了美妙的和弦,是香織打來的。

「白天非常抱歉,我那時正和別人在一起,所以語氣才那麼見外。」

突如其來的道歉讓耕平不知所措,白天的事他早已不記得了。

「其實聽到你入圍,我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這樣的話,我們書店就會大量訂購你和磯貝先生的書啦。」

香織是文藝書專櫃的負責人,每屆直本獎公布前夕都會預先訂購最可能獲獎的作品。

「呃,謝謝。但我還是初次入圍,能夠入圍就已經很滿足了。」

這話雖有幾分客氣,但卻道出了耕平大半心聲。不想他忽然話鋒一轉,問出了一個他本無意知道的問題:「你白天見的那個人,是工作上的朋友么,感覺你那時候的語氣挺客套的。」

電話那頭的香織似乎屏住了呼吸,微妙地沉默幾秒後,她說道:「是啊,我當時都沒意識到,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不過得知你入圍直本獎,是我近來最高興的事情了呢。」

這種奇妙的歡快語調,一點也不像香織。耕平也曾試圖迎合,但似乎終難合拍,幾分鐘暗淡無趣的通話後,香織說起明天得上早班,於是掛斷了電話。耕平心牽著幾縷不平靜,出神地望著夜色中的書架。

不出一分鐘,手機又響了。它今天也累壞了吧。

「嘿,是我。還沒睡吧,趕緊來索芭蕾!」

青友會的老友、歷史小說家片平新之助渾厚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讓我給你敬杯酒嘛,大家很快就到齊啦。等你和磯貝來了,我們就開一瓶十萬的香檳。哇,今晚真是可喜可賀啊,我們青友會居然入圍了兩個。聽好了啊,趕緊來!」

耕平還沒來得及說上半句,電話馬上就被他掛斷了。不過,要給這個特殊的日子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銀座的俱樂部的確是不二之選。耕平拿起鑰匙和錢包,躡手躡腳地朝玄關走去。

午夜十二點半,耕平打車來到銀座,此時索芭蕾已臨近關店時間,客人寥寥可數。

「歡迎光臨,青田老師,有沒有偶爾想起我們這個小店呢?」

椿笑容滿面地出門迎接。耕平這才想起,這個月來除了偶爾發發簡訊,還真是好久不見了。

「喲,來啦,來啦!」

新之助拍了拍身旁的沙發,示意耕平坐下。戀愛小說家山崎瑪莉亞、商業小說家大貫正明、傳統悲劇小說家江良利俊彥、科幻小說家長谷川愛、鷹派小說家花房健嗣悉數都在,只有磯貝久尚未露面。突然,耕平身後響起一個厚重的開門聲。花房拍手道:「噢,另一位主角出場啦。椿小姐,開香檳!記在新之助的賬上就行啦,要深粉色的哦。」

椿笑著向吧台後的服務生點了一瓶香檳。

「青田老師,恭喜您。」

磯貝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舊的簡單T恤,向耕平伸出右手。耕平和他握手道:「也恭喜你第四次入圍。《藍天深處》寫得真不錯。」

耕平已記不清,他到底花了多少個晝夜,只為把那個因之深陷泥潭的自己拯救上來。作家之間的互評,往往只有簡單的隻字片語。雖然其中蘊含著心照不宣的沉重分量,但那簡單清淡的言語確實讓人心情愉快。

「你們就別在那裡互喊助威啦,過來坐,來乾杯啦!」

青友會唯一一個直本獎獲得者——山崎瑪莉亞說道。漫著氣泡的粉色香檳傳到每個人手中。香檳真有那麼甘甜嗎?

「椿,再開一瓶粉的!耕平,那本書要加印了吧,不管怎麼說,現在可是直本獎入圍作品的天下啊。」

新之助劈頭第一句,問的不是小說的內容,竟是新書的銷路。他大概已經醉暈頭了吧。

「呃,跟以往一樣,八字還沒一撇呢。」

於是,新之助轉向磯貝:「小久你的呢?」

年紀尚輕的磯貝久瞥了耕平一眼,說道:「大概……二十版左右吧。」

鷹派小說家和歷史小說家齊聲嘆息道:「什麼啊,這是。」

新之助舉起空酒杯,對椿說道:「再來一杯!再版了二十次,還入圍了直本獎。椿,第二瓶給我算在小久頭上,我是絕對不會再請這小子的客了。」

磯貝久笑著撓撓頭,喝起手裡的粉色香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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