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二節

整整一周,青田耕平如親鳥孵蛋一般全神貫注地修改著《空椅子》,只要發現一點小小的不妥當之處,他就馬上在已貼滿便利貼的校稿上刪刪減減、塗塗改改。

以前耕平幾乎沒有修改校稿的習慣,這次卻把它從頭到尾改了個通紅。讀著讀著又改,改了之後又讀,不知反反覆復了多少遍,以至於他自己都無法判斷這部長篇是寫得好呢,還是不那麼好。他只知道有些地方讓他心滿意足,有些地方卻讓他淚流滿面。寫小說就如同唱歌,當你完全沉浸到音樂之中時就會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必須藉助第三者的評價才能判斷自己的確切位置。正因為如此,所有表演者的煩惱誕生了。

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在神樂坂的一個咖啡店裡,耕平見到了英俊館的編輯岡本靜江。午後的咖啡店裡除了他們一個客人也沒有,二樓的畫廊里的展品這次換成了原創攝影,全部都是長曝光拍攝的夜幕下的河川,看上去似乎在黑暗中仍微閃著波光,緩緩地流動著。岡本認真地翻閱校稿,然後說道:「青田老師,您這次改動了不少呢,似乎動真格了呀。」

對岡本來說,這是她所負責的耕平的第三本書,看了磯貝的新作後再看耕平的校稿,她並沒有棄之不讀的衝動。

「最近狀態比較好,心想,如果這次好好修改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呢?於是就……」

「噢,是嗎?」

耕平正想著怎麼接話,岡本突然低下頭來,說道:「非常抱歉,我沒能說服營業部,所以初版數量還是減少了一千本。」

其實耕平早就把初版削減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因為他本就不是那種斤斤計較銷量的作家。

「不過您放心,這本書我一定會盡全力做的,裝幀裱畫馬上就做出來了。」

有的作家對書籍裝幀近乎苛刻,而耕平不是。雖說這個時代封面與標題一樣左右著書籍的銷量,但每一個設計師都是專業的,都是認認真真地讀了原作之後才想出的創意,把裝幀交給他們有什麼不放心的呢?耕平常聽編輯們抱怨,有的作家沒有半點設計審美,卻總是糾結於作品的裝幀,往往搞得人很頭疼。

「嗯,那就拜託你了。」

岡本拿起桌上的發票,說道:「老實說,這本書我反反覆復讀了好幾遍,所以我絕對相信這本書是您的重大突破。雖然書還沒有出版,我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我相信這本書一定會吸引大量新讀者的。」

耕平雖然知道岡本編輯是真誠且認真的,但是十年來無數次聽到「下次就是你了」之類或安慰或鼓勵的說辭,他已經聽多了聽慣了。他平淡地說道:「謝謝。只要能加印一千本甚至一千五百本的話,我就已經謝天謝地啦。」

十年前的處女作到現在已出版的第十四本書,從沒有一位編輯以任何形式告訴過他書籍加印的消息。

「我們一定會好好做,讓它大賣的。」

雖然編輯說得光鮮亮麗,但耕平除了苦笑還是只能苦笑。書籍的銷量確實和銷售方面的努力有很大關係,但它並不是加大宣傳就能大賣的東西。因為書籍是非常個人的,即使是熱賣上百萬本的暢銷書,把讀者數量換成比率的話,還佔不到日本總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說,就算暢銷,也是小規模的小打小鬧,這就是書的世界。

耕平問道:「下一本書大概是什麼時候呢?」

岡本拿出隨身的記事簿,確認了其他出版社的出版計畫表後,說道:「呃,大概十月份左右吧,您在文化秋冬上連載的《父與子》。」

出版界有這樣一個常識:如果作家的出書間隔過短,就會導致書與書之間爭搶讀者的現象出現,這對銷量非常不利。而對於一年才能勉強出兩本書的耕平來說,這種擔心根本就是多餘。

「那邊的連載也很不錯啊,青田老師,看來您的時代來了。」

「啊,是么。」耕平附和地應答著,站起身來目送編輯離開了咖啡店,然後悠然地弓起背,沿著上坡向神樂坂走去。天氣還不錯,太陽曬在背上暖融融的,只是二月的風,有點冷。

把校稿交給了出版社就意味著作家從此對這本書回天乏術了,不論是寫得好還是寫得一塌糊塗,最終都將以書籍的形式固定下來,在世上流通迴轉。這對耕平來說,既有些許空虛和無力,又有種終於脫身的釋放和自由。

耕平回到公寓,把堆積如山的臟衣服丟進洗衣機,然後開始整理書房。書房三面都擺放著天花板那麼高的書櫃,滿滿的都是書。待在書房裡,基本上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冬天也十分暖和。耕平把《空椅子》中參考過的資料放回書櫃,然後用濕毛巾擦了擦書桌上的積塵。

(如果《空椅子》真如編輯們還有青友會的朋友們所說的那樣火了的話,怎麼辦呢?)

耕平明知抱有這種期待到頭來剩下的只有失望和空虛,但他還是無法止住這種奇怪的空想。雖然在日本,作家被等同於解決生存和煩惱問題的專家,但其實作家心裡也有自負,也有愚笨,也有慾望,就跟他們作品中的人物一樣。在小說這樣虛構的世界裡,或許可以裝作什麼都懂,但現實的人生卻遠沒有那麼簡單。

下午三點半,內線電話「嘟——嘟——」地響了。從貓眼裡一看,原來是小馳。

「回來了啊。」說著耕平給他打開了門上的自動鎖。

其實耕平家的門是可以拿鑰匙從外面打開的,而且小馳也有鑰匙,不過他還是喜歡叫耕平來給他開門。打開了自動鎖,耕平站在門口不動了。

「吧嗒」一聲,門開了,小馳自己拿鑰匙開了門,精氣神兒十足地說道:「老爸,我回來啦!」

「嗯。」

「老爸,這個得洗洗。」說著把布袋丟給耕平。

好不容易書大功告成了,卻還得洗兒子的運動衫。身兼作家與家庭主夫這兩個角色,確實是一件辛苦的事。

「對了,小馳,你不是跟我說現在的運動鞋小了?」

「對啊,總是會磨到腳趾尖,有點痛。」

耕平低頭看了看小馳腳上穿的那雙藍色運動鞋,腳尖處的橡膠已經磨損了很多,就要破出一個洞來了。

「明天周末,商場一定很多人,要不現在就去買吧?」

「那你的工作呢?」

耕平頓了頓,笑著說道:「都做完啦,新書也修改完交給編輯了,今晚可以好好地放鬆放鬆啦。」

「哇,太棒啦!老爸,」小馳興奮得跳了起來,「新書就要出版了,也就是說我們還是可以生活下去對吧?也不用搬出這棟房子了對吧?」

耕平忍不住笑了,這孩子記憶力真是太驚人了。在南房總的油菜花地里耕平曾跟他說,如果這本書出版不了,我們父子倆就生活不下去了,他到現在還記得。

「嗯,暫時沒問題,哈哈。」

小馳樂得不得了,得寸進尺地問道:「那晚餐吃得奢侈一點也可以嗎?」

「哈哈,那好吧,就奢侈一點點吧。」

其實小馳所謂的奢侈,頂多也就是壽司或者烤肉。他畢竟還是個小學生,想不到去吃什麼高級的法國料理或是日本料理。耕平凝神想了想,然後說道:「那我們到了新宿先去買鞋,然後去玩具店玩一會兒,再去吃壽司,好不好?」

「贊成!」

小馳脫下運動鞋,走進屋裡,猛地一把抱住了耕平,一股男孩子獨特的充滿草原氣息的汗味撲鼻而來。

「老爸,謝謝你!」

耕平輕輕抱著兒子,拍了拍他筆挺的脊背,朝客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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