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九節

周六清晨的天空,從黎明前開始已是一片晴朗。

耕平站在客廳的落地窗邊,興味索然地看著遠處漸漸明亮的天空。昨晚他徹夜未眠,接連看完了三張沒有CG或動作場面的歐美、亞洲電影DVD,雖然小有趣味,但完全喚不起共鳴,看完後唯一的感想就是,導演、編劇都太有才了,有才到令自己誠惶誠恐。可見自信喪失的魔鬼已把他的靈魂折磨得何等凄慘。

給兒子做好早餐,耕平迷迷糊糊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似睡非睡。聽到門鈴響起,他如驚弓之鳥一般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小馳趕忙走到餐廳,對著牆上的液晶屏和椿打招呼道:「早,椿小姐!我和老爸馬上就下樓啦!」

耕平揉了揉腫脹的雙眼,只見小馳丟了件大衣過來。這件深藍色的帶帽呢大衣小馳也有一件,是兩父子的親子裝。

小馳滿臉無奈地說道:「老爸,你說你不修邊幅倒也算了,鬍子還是要刮一刮吧。」

「啊,忘了颳了,要不你先下去吧,老爸刮完鬍子洗完臉馬上就下去,三分鐘搞定!」

「好吧,老爸,那我先下去啦。」小馳把大挎包往肩上一掛,向玄關走去。耕平看著他微勾著背走出門去的身影,似乎從中找到了那個自信全失的自己的影子。

耕平走出公寓的自動門,一陣微風迎面吹來。二月的徐徐微風,宛如春風般輕柔暖和。椿搖下車窗向他招手。只見她扎著紅艷艷的發巾,帶著茶色斜紋鏡架的太陽鏡,酷似五十年代的電影女明星。椿之所以戴太陽鏡漂亮,大概是因為鼻子與下巴比例勻稱吧,耕平想。

「早,耕平先生。小馳說想把車頂打開,您說呢?」

椿開的是一輛紅色標緻,只要按下按鈕,車頂就會自動摺疊,變成全敞篷式汽車。小馳興奮得大聲叫了起來:「喔!開吧開吧,你看,一點都不冷。」

「行,今天你才是主角嘛。椿小姐,那就打開吧,不好意思。」

耕平呆望著車頂慢慢打開,直至完全落下。他對車並不追崇,所以自己沒有買車。神樂坂的交通出行很方便,約摸兩千日元就能打的去到東京的任何地方。對經濟並不寬裕的耕平來說,擁有一輛私家車可以用上「奢侈」二字。

車頂打開後,椿從裡面打開車門,小馳興高采烈地坐到了車后座上,副駕駛位空著。恍惚間,耕平覺得久榮的影子似乎和眼前的椿重疊起來,如夢幻一般。若久榮還在世,一家三口一定也會像今天這樣駕車出遊吧。

小馳坐在象牙色的皮座上沖他喊道:「老爸,快點啦,不然路上要堵車啦!」

耕平這才回過神來,收拾好剛才的恍惚,坐上了車。

汽車飛馳過一條又一條高速公路,兩個多小時後終於到達了南房總。一路上,椿和小馳聊得熱火朝天,耕平卻一直沉默地看著車前的路,每條路都看不到盡頭,也似乎沒有盡頭,真是不可思議。

椿一手掌著方向盤,另一隻手解開外套的衣扣,說道:「原來房總半島的南部已是春天啦,這麼暖和。」

太陽從敞篷的車頂照了進來,曬得人熱烘烘的,耕平和小馳乾脆把外套都脫了下來。遠處,白色的洲崎燈塔在太陽下熠熠生輝。目的地——房總花場到了!

雙車道的公路兩旁,性急的油菜花已迫不及待地給田圃鋪上了鮮黃的地毯。平時和父親單獨相處時都表現得很大人的小馳看到這滿眼的油菜花也禁不住探出身子,歡呼道:「太棒啦!這些花每年都會開的吧,它們又看不到自己開得有多漂亮,為什麼還要這麼拚命地開呢?哇!多鮮艷的黃色呀!」

耕平已年近不惑,人生差不多走完了一半。這一半人生里,成功失敗各佔一半,成功的是可以寫自己喜歡的小說,有一個好兒子;失敗的是中年喪妻,工作也不盡如人意。每年長一歲,他就痛感一次自己的無力。每年花兒們都鮮艷地綻放,每年春天都如約地來臨,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椿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她把車停在油菜花的停車場上,然後說道:「雖然還有點早,要不我們就在這裡吃午餐吧。」

「老爸,你工作辛苦,還是我跟椿小姐來準備吧,你先坐在車上等等。」

耕平看著小馳和椿在停車場和油菜花地相接的小土堤上鋪好餐布,打開藤籃,把便當和紙質碗碟拿出來擺在餐布上。土堤上每隔一小段距離就有一家人圍坐著吃午餐。

「老爸,下來啦!椿小姐做的午餐喲!」

耕平疲憊地笑著脫下皮鞋,坐在餐布上。花椰菜和甘藍做成的沙拉、炸雞塊、煎雞蛋、那不勒斯式義大利面,還有飯糰,每一樣都是小馳愛吃的。醬油炒臘腸作餡兒的飯糰,是久榮最為拿手的料理。白白的飯糰上稍撒了點豬油和醬油,看上去很是誘人。果不其然,小馳最先伸手拿起的,就是飯糰。

耕平看著面前豐富多彩的料理,輕輕地低下頭說道:「椿小姐,每次總是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在南房總明媚的陽光下,椿沒有半點銀座女招待的風塵作派。她客氣地笑著說道:「沒有啦,小馳拜託我嘛,所以才稍微……」

耕平拿起一個飯糰,塞進了嘴裡,多熟悉多懷念的味道啊。眼前,一大片油菜花在風中搖擺起舞,遠處,暗藍色的大海悠閑自在地拍打著海岸。

「耕平先生,偶爾離開東京出來走走,心情好些了吧。」

耕平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想暫時忘卻工作的事情。

「老爸……」小馳吃完正餐,一邊嚼著滿口的水果沙拉,一邊說道。

「嗯,怎麼了?」

「最近你一直在煩著什麼,對吧。雖然我不知道你在煩什麼,也幫不上什麼忙,你看看這個。」說著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硬塞似的遞給耕平,飛快地穿上運動鞋跑進菜花地里去了。

「小馳還害羞著呢。」椿笑著說道。

「說不清他到底是個大人,還是個孩子。男孩子一上十歲,就讓人捉摸不透了。」

或許所有父親都並不了解兒子吧。因為性別相同,所以有的事情很了解,但也正因為性別相同,有的事情卻並不了解,父親與兒子就是這樣。耕平打開信封,只見三條紅、藍、黃的小龍躍然紙上,下面用蠟筆寫著幾行孩子氣的字:

老爸,加油!

我會一直給你加油的!

永遠支持你!

耕平雙眼飽含著淚水把信遞給椿。椿感嘆了句「啊」,便再也沒說出第二個字。

這段時間,自己一直沒心情工作,整天悶悶不樂,原來他都看在眼裡,關切在心裡呢。這次駕車出遊,一定也是這孩子的主意吧。連孩子都知道關心父母了,而身為父親的自己卻只顧著自己的煩心事,這樣的父親,真是做得太失敗了。

「我過去看一下!」耕平猛地站起身穿上鞋,也跑進油菜花地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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