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很簡樸。這是她自己的要求。此刻躺在棺槨中的楊妃終於洗盡鉛華,結束了她大家閨秀、錦繡繁華的一生。但是她依然很美。那種平靜的美。那干靜遮掩了她先是生長在隋末豪華奢迷的皇宮裡,後來又成為唐太宗掌上明珠的那不平凡的經歷。凋盡了天生麗質,永別了千番恩愛萬種風流。楊妃只想平平淡淡,平平淡淡地走向另一個世界。
楊妃的葬禮雖然簡樸,但卻充滿了溫情。所有的懷念都是很高貴的那一種。不鋪排。不張揚。死只在淡淡的儀式中。
恪掩不住心中的悲哀。他覺得母親此生儘管享盡榮華但她依然不幸。在大唐的王朝中卻身為隋煬帝的女兒,母親一直為此背負著重壓。她不能被封后。而她的兒女們也被另眼相待。恪知道,母親這麼多年來就一直生活在這壓抑中。她始終對孩子們深懷著歉疚。她愛他們。為他們而驕傲。卻又不能使他得到公平的給予。為此,楊妃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快樂過。
恪就是因為了解著母親心中的不幸,他才格外地悲傷。
但,終於解脫了。恪又為母親慶幸。
楊妃陪葬昭陵。
楊妃之所以能青史留名,因為她是隋煬帝的愛女,又因為她生下了一個十分出色的擁有著雙重皇室血統的兒子吳王恪。
恪在前來弔唁的宗族的親人們中默默無語。他心裡即或是翻江倒海有雷霆萬鈞,臉上也依然是沉靜冷漠的。這是多年來恪在朝中權力的爭奪戰中積聚的一份為人處世的智慧。既然他是庶出。既然他還帶著一份敵人的血統。既然他已遠赴江南已遠離了這京城權勢爭鬥的中心。他又何苦要引火燒身呢?何況他早已是有家室兒女的男人。他再也沒有勃勃的朝氣和雄壯的野心。他的心的深處只有苦澀和冷漠。還有對親人的那一份溫情和責任。他已不想介人到任何的矛盾和鬥爭中。他只想遠離風暴,能在遙遠的江南苟且生存。
待楊妃下葬之後,吳王一家便離開了長安。
恪此次赴京,除了到昭陵墓地,其餘時間深居簡出,極為謹慎。但他在臨行前的那個晚上,冒險去房府看望了他最最牽掛的妹妹高陽公主。
那個寒冷的月夜。
吳王恪的馬車悄然停在高陽公主的院外。
他早已聽說房府中近來的諸多變故。高陽公主此次被明令不許去為楊妃送葬。恪還沒有見過高陽,他不能就這樣離開長安。他知道此刻是高陽最困難的時期。無論別人怎樣議論高陽,他不管。他要在她困難的時候給她以支撐。他不能讓高陽因他倉皇南歸而更加痛苦和無望。
恪走進高陽公主的院落。一片凄冷肅殺令恪寒意頓生。
灰頭灰臉的房遺愛把吳王恪帶進院子後,便被高陽公主支走了。他很快怏。他本是一介駙馬。他能和皇室中很多王孫貴族攀附,但就是不能接近吳王李恪。他甚至不敢同吳王李恪講話,他甚至比懼怕唐太宗還要懼怕恪,他對恪從始至終深懷了一種很深很深的敬畏。也許還有由這敬畏所衍生的那一重很深的仇恨。
高陽公主在房間里只剩下了她和恪之後,走上前去。她抱住了恪。她說,三哥,抱緊我。恪便抱緊了高陽。恪說,我不能不來看你。
高陽流著眼淚說,我只有一個能講真話的人了。而三哥你又遠在千里之外。高陽說,多麼想去送送你的母親。我愛她。這偌大的皇室中唯有她一個人待我好,而如今連她也去了。
恪在幽暗的燈光下仔細地審視高陽。她年輕的眼角旁竟也出現了許多細碎的皺紋。於是恪的心裡很難過。恪說,高陽,你受苦了。可悲的是,我已不能如往日那樣保護你了。
確實這已不是往日,可以消消停停地傾吐離情別意。非常時期溫情都很短暫,高陽很快就開始向三哥宜泄近來內心的激忿。她說當今朝廷是外戚專政。皇帝大權旁落。治不過是一個無能的擺設。如此下去,他們這些皇室的後代也就只能被那老賊任意宰割。三哥你不能眼看著咱們丟了江山而無動於衷啊!
高陽的激忿使李恪的心情更加沉重。他苦笑著說,當初父皇要我遠離京城也許不是一件壞事。
可是三哥你怎麼能如此袖手旁觀呢?那我們李家的王朝就真要落在那個混蛋老臣的手中了。
可我們又能掙扎出什麼呢?高宗雖是皇帝,卻完全唯長孫無忌之命是從。我知道長孫無忌是不會放過我們的。但你也不要伸著脖子往他的刀下送呀。你和房家兄弟的事顯然是被他利用了。高陽,到了這樣的時刻,我只想你能聽我的勸告,不要再鬧下去了。我甚至希望你能跟著房遺愛到房州去。那裡天高皇帝遠。那裡……
三哥,三哥你變了。你的雄才大略你的血氣方剛呢?你好像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吳王了,你變得……
膽怯了,懦弱了,對嗎?是的。我承認我現在的心境同父皇在世時不一樣了。心境不一樣是因為處境不一樣。但有一點是不會改變的,那就是我對你的關愛。我希望你去房州,其實無非是想那樣我們兄妹也許能有更多的機會相見。
三哥……
好了,我要走了。我覺得這長安城內到處是眼睛又到處是殺氣。所以高陽你一定要好好地善待自己,千萬不要再自投羅網。他們巴不得你自己跳進去呢。而我們今天是誰也救不了誰了。
高陽走過去。她仰起頭看著吳王憔悴而又冷漠的臉。然後她用冰涼的手去撫摸李恪的臉。慢慢地她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
高陽說,三哥你確實是變了許多。但是我能夠理解你。我知道儘管我深深恨著父親,但只要他活著,我們就會是安全的。如今沒有人再來保護我們了。三哥我不知道今生今世我們兄妹是不是還能見面。其實我早就覺出了那長孫的劍就懸在我的頭頂。我早就有了那預感,是因為有了那死的預感我才想將這死編織得轟轟烈烈。我拉上了房家的兄弟。是因為我在房家生活得實在是不幸福。對於死其實我早就看開了。我已經死了,已經在西市場的刑台上被父皇親手殺死了。父皇並不是真的愛我,否則他就不會奪走我的心了。從此我便如行屍走肉。我所剩下的事情就是報復那些曾使我不幸的入。我傷害他們也傷害我自己。我把生活搞得亂成一團。反正我要死了。我要他們心甘情願或者不心甘情願地和我一道死。我不吝惜我的生命,也不吝惜他們的。而唯有三哥你。唯有你,恪。唯有你這個真正疼我愛我的男人依然活在這無望的世間。我會想念你的。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你能也如我一樣無論我活著還是我死後全都想著我嗎?
恪說,當然,否則我就不會來看你了。恪把高陽的手拿到了他的嘴邊親吻著。
那麼,留下來,行嗎?就今晚,就此刻……
不,不能。這一次不能。我必須走。我的家眷此刻就在長安城外等我。即或是我不畏懼,也不能讓他們陷入那恐怖的長夜。高陽,好妹妹,讓我走吧,我……
高陽緊緊地樓住了吳王。她把她柔軟的身體貼在了吳王僵硬的身體上。冬夜很寒冷。高陽的心也很寒冷。然後,她放了吳王。她說你走吧。怎麼能也把你陷在這死亡中呢。你走吧。活著。活著想念我。
她看見吳王的眼睛裡也浸上來淚水。
她抬起腳跟,去親吳王迷濛的眼睛。
然後她推開了恪。
一萬次的生離死別。
恪難過極了。他不懂為什麼每一次離開高陽的時候,都會如此地揪心斷腸。他難捨。他不忍。但他還是抑制著自己離開了高陽的懷抱。
高陽扭轉身。她背著臉對恪說,走吧,你快走。然後她覺出恪的嘴唇貼在了她的脖頸上。她閉上眼睛任憑他。那麼輕的那麼長的一個吻。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這空蕩蕩的世界中還有什麼呢?
高陽公主趴在床上大聲哭泣。
她的哭泣竟掩不住恪漸行漸遠的馬蹄聲。一切全都完了。絕望襲上來。沒有盡頭的。她的心破碎著。她不知她此生還有多長。她不知她此生還能不能再見到三哥的身影。
房遺直坐在尚書省官吏的面前。
他認識那位審他的朝官。他想他們在此之前還算是朋友。他想朝廷派他的朋友來審他,足以說明了朝廷對他的尊重。
這案子根本就不用審。在如山的鐵證面前,房遺直一點兒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他是清晨被禁軍抓到這御史台前的。他一進來便看見那案台上擺放著的袍子和內衣。那當然是他的。他很坦然。他想他之所以能夠如此平靜,還是應當感謝房遺愛提前為他通風報信。
房遺直坐在那裡。他突然想到當年那個卓有才學的和尚辯機很可能也是坐在這裡。而辯機面前擺放的不是內衣和血跡,而是高陽公主那稀世的珍寶玉枕。全都是高陽的東西。同樣的鐵證如山。她的血和她的珍寶。這是個怎樣的女人。她總是喜歡置男人於死地。當年是辯機,而此刻是他。這個女人就這樣把罪責難逃的他送到了送命的位置上。一個堂堂的禮部尚書。一個對公主非禮的罪人。
遺直有口難辯。他怎麼能對朝廷說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