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她想她對那個她恨著的人已盡了一份心情。復仇的心情。她想不到她與他父女一場竟是這樣的結局。他是她的至親。他給予了她生命。而為什麼他給予了她生命又要踐踏那生命呢?她還報他以復仇的短劍,這終於算是他們之間已經扯平。儘管這平衡是在生界與死界的不平衡之間,但至少高陽是吐出了她多年鬱積心中的一口惡氣。她想那個唐太宗也可以死而瞑目了。他終於帶走了那把劍,帶走了高陽的仇恨。高陽不知道那短劍刺進李世民的胸膛時,他是不是很疼……

這是高陽第一次殺人。

她殺死了她已經死去的父親。

然後她離開殯宮。她匆匆地和那些依然要守候在那個死人遺體邊的眾兄弟姊妹們告別。她慶幸她同父親之間那眾所周知的血海深仇使她可以想走就走。她可以不在這裡守著,可以不對那個曾擁有過無上權力的先皇盡忠盡孝,甚至可以只是發出空洞的哭聲。高陽想那些留在殯宮裡的人是多麼可憐,他們要夜以繼日地在酷暑和異味中去守著那個死人。特別是那個已經繼位的李治。

高陽和眾兄弟姊妹們告別。

她在陰暗的殯宮裡依然顯得光彩照人。

人們不得不承認經歷了磨難之後的高陽公主反而比從前還要漂亮。她天生的雍容華貴。她依然是傾城傾國的絕世美人。她依然像多少年前每每會照亮晦暗的太極宮的那一抹燦爛的陽光。

然而最需要那燦爛陽光照耀的人已經死去。

高陽不卑不亢地告別。

然後她終於來到了吳王恪的面前。她說,恪,我很想你,我想去看你。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我。

恪看著高陽。

恪說,我也很想你,我怎麼會拒絕你呢?

不,你千萬不要過早地承諾。我們已分開很多年,我早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高陽了。

我等你。恪很堅定地說,什麼也不能改變我是你的哥哥。

高陽的眼睛裡流出淚水,這一次那淚水是從心底里漫上來的。

然後高陽離開了太極宮。

下車的時候她的神色很冷漠。她扭轉身,對一道返回的房遺愛說,我為你的淑兒報了仇了。

房遺愛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表現出了一副滿腔的冤屈終於得到了昭雪的樣子。

你還記得淑兒嗎?

房遺愛有點緊張地愣在了那裡。他不知道究竟該如何作答。他確乎已不大記得淑兒了。一切如過眼雲煙。他是男人。他早就又有了新歡。天下美女有的是。只要卧榻有伴,他就一切足矣。

高陽公主在夜色降臨之後,驅車趕往楊妃的宮邸。這幾乎是辯機死後她第一次正式出門。

她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年沒見過李恪了。儘管世事滄桑,她對李恪的想念時強時弱,但是她確實想他。那是很真誠的一種想念,發自她心裡那一塊只屬於恪的永遠的領地。她想見到恪,想對他說些什麼。想告訴他這些年來她所有的生活,她的愛和恨。

她總得找個人訴說。

她世間唯一的摯友終於來到。

自從在殯宮見到李恪就盼望著能單獨和他在一起。她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天黑。

她精心地打扮著自己。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修飾過自己了。因為沒有人再需要她的美麗。

她在鋼鏡中對視著自己。

她對鏡中的那個依然美麗的女人充滿了恐懼和疑慮。

她不明白她何以還會如此地梳理自己。

自己的心不是已經死去了嗎?

那麼冷漠的僵硬的一塊地方。

她就這樣身著一套飄逸的白色絲裙上了馬車。她催促著車夫催促著她自己的那顆慌亂的心。

高陽公主叩響楊妃的大門時,那宮邸中沒有人想到這暗夜前來拜訪的那個人會是高陽公主。連楊妃都很驚愕。高陽公主對後宮所有的人來說,就像是一個早就死去的故交。人們已經很久見不到她了。沒有過她的任何消息。就像她也同那弘福寺的和尚一樣,早在半年前就在西市場的刑台上被斬殺了。

高陽確實就像是已經被她的父親殺死過一次一樣。

楊妃見到高陽公主的時候心情很複雜。她一邊有一種憐香惜玉的悲憫,同時又有一種英名其妙的恐懼。她本來很喜歡高陽公主,因為兒子喜歡她。後來她同高陽疏遠,那又是因為有了李世民的旨令。她不知道究竟該怎樣看待高陽公主與沙門辯機的那一段亂情。她只是一直覺得把如此如花似玉的公主下嫁給房遺愛有點委屈了高陽。但那是皇帝的意思。一個區區女子又怎麼能選擇她的幸福呢?她只是嘆息高陽命苦。她想她和高陽雖同是公主,而地卻比高剛幸運。她能嫁給一國之君,在某種意義上還要歸功於隋王朝的滅亡。如沒有她父皇煬帝的死,自然也不會有她成為大唐李世民的皇妃。而高陽儘管天生麗質、心比天高,卻只能足命如紙薄,下嫁無能的房遺愛。如今,在經歷了那所行的事端之後,楊妃對高陽公主的拜訪確實心懷了某種恐懼。正值朝廷易主的時刻,又有長孫無忌對恪的戒備,倘若恪與高陽過從甚密,將會惹出什麼麻煩呢?高陽的絕世之美竟使楊妃覺得她反而不是人間之人。她是妖狐鬼魅,是專門來把那些好男人送進地獄的。

恪聞聲而至。

他知道這夜晚的來訪者定然是高陽公主。事實上他從殯宮回來就開始等她。

恪在母親面前盡量顯得矜持,但無論怎樣仍無法掩飾內心中那一份跳躍。他最終還是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挾持著高陽從他母親眼前溜走了。

高陽一走進恪的房間就開始淚流滿面。唯一的親人。她抽噎著說,如今,她在此世間就只剩下恪一個人了。

她哭著走近恪。

她輕聲地叫著,三哥。

像小時候一樣,恪即刻把他最喜歡的這個美麗的小妹妹緊緊地摟在了懷中。

恪說,你永遠是我的好妹妹。

他們緊緊地摟著。彷彿在他們中間並沒有阻隔著那漫長的歲月,彷彿他們仍在美好的童年時代。高陽公主在恪的寬闊而強壯的胸懷中盡情地流淚,盡情地宜泄著她所遭受的那所有的苦痛。

三哥,你聽說我的事了嗎?你知道父親是怎麼對待我的嗎?我這些年來……

恪用他的臉頰堵住了高陽的嘴。恪說,你不要講了,我什麼全都知道。我遠在吳國但卻一直牽掛著你。我一直擔心你不能挺過來。我害怕我今生今世再不能見到你了。

你不認為我是個壞女人嗎?連父皇都那樣看待我,他不,你不是。你只是一個需要保護的小妹妹。你那麼容易受到傷害,而我卻隔你千里萬里。三哥,我愛辯機,我們相愛很多年。可父親怎麼能就那樣把他殺死呢?那就等於是殺死子我。其實我已經死了。我活著就如同是死了。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早已是活著的死人。人們污辱我恥笑我,把我當作淫亂的象徵。不再有原先的那個高陽公主了。她已經死去,已經被皇室拋棄。

怎麼會呢?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不就是原先的那個高陽公主嗎?你不是就在這裡,就在我的身邊同我講話嗎?我不是緊抱著你的嗎?你不要哭了,也再不要去想那些難過的事。我們兄妹難得相見應當快樂。你抬起頭,看看我,好好看看你的三哥……

高陽仰起她的臉。

恪用寬大的手掌抹去高陽滿腮淚水。

高陽久久地凝視著吳王。然後她問他,我還漂亮嗎?

恪說你當然漂亮。比從前還漂亮。你這樣問我,讓我想到了你小時候。那時你只要一見到我就會問,我還漂亮嗎?是不是這樣?你還記得嗎?

高陽伸出她細長的手去摸恪的臉。

她抬起腳跟去親恪臉頰上的鬍子。

高陽說,你這麼多白色的鬍鬚。白天在太極宮我就看見了。那些金色的鬍子閃著光。我很心疼。我想我們都老了。你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揚鞭催馬的年輕王子了。

當然。恪說,畢竟已經十幾年過去。我現在的心態也很乎和了。

不再想當皇帝了?那可是你從小的夢想。

吳王說,我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抱負和野心。我想是江南的陰雨洗刷了我性格中的暴躁。我慢慢地覺出那皇帝的位於本不是好坐的。你看李治踩著多少人的屍骨才爬上那血肉築成的高位。父皇亦是如此,他要在那玄武門前親手殺掉他的兄弟。我實在是早已經厭倦了這手足之間兇殘的殺戮。皇帝的位子就那麼重要嗎?苟且於江南一方又有什麼不好?我現在只剩下一份陰濕的心情了。我只是憐惜九弟,他天性善良,對我們眾多兄弟姊妹也很仁義。我擔心他並不能將這大唐的天下坐穩。現在是那個長孫無忌外戚逞威,獨攬大權,一言九鼎。李治全被他控制了,而他對我們這些皇子又深懷著戒備和憎恨。所以我只想走得遠遠的。遠離這血淋淋的是非之地。京城對於我凶多吉少。長孫無忌隨時都想拿我開刀。我看穿了這一點。我也無意於皇權。此次回長安純為服喪,待父皇下葬之後,我立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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