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她發誓,她只要能見到他就一定要把那仇恨的劍插進他的心臟,讓他的血流出來,去祭她身邊那些飄來飄去無處歸依的冤魂。

高陽等待著。

她堅信她復仇的那一刻終會到來。

房家已開始見出了衰敗的端倪。

曾經如日中天的老臣房玄齡一死,房府中就再沒有往日的輝煌了。加之令人毛骨悚然的玉枕事件,奴婢們數十人被拉出去斬殺,高陽公主和房遺愛無限期地被禁止人宮,房府的上空從此密布著陰雲。

高陽開始裝神弄鬼。在這極其慘烈的事件之後,她覺得時時都有人要來謀害她。所以她每天都要燒香驅鬼,求助於巫術和神靈。

高陽對房家是不是衰敗根本就沒有興趣。她認為房家的後代們不能光宗耀祖那是因為他們無能。兒子蛇無能其實就是老子的無能,敗局是無法挽回的,她決不痛心疾首。何況,她認為自己本來就不屬於房家。這個家族和她沒什麼關係。她是被她遭天殺的父親硬逼到這個家中來的。她不關心這裡的成敗枯榮。

她繼續封閉著自己。經常是足不出戶。房家因這個被皇上遺棄了的大公主辱沒了他們房家一向高潔清正的門風,本來就心懷怒火,如今就更是沒人再去光顧高陽公主的院落了。他們不必再巴結這個頤指氣使又淫亂無度的壞女人。連皇帝都不要她了,他們房家何必還要敬著她呢?

高陽公主在房家的地位一落千丈。

若是一向寬厚善良的房玄齡還活著,也許他還能替高陽保存一份公主的尊嚴。

高陽彷彿已被踩在了爛泥中。儘管沒有死於玉枕事件,但她的周身卻已經沾滿了那罪惡中的污穢。高陽想不到在她大唐公主的生涯中還會有這一天。

倒是房遺愛依然如故,日日對高陽盡著丈夫的名分和道義。這使高陽公主倍感驚異。家中遭劫之後,房遺愛竟然比以往更加殷勤,每日必向公主噓寒問暖。這自然使高陽十分感動。她想,所有的人都拋棄了她,到頭來想不到只剩下了這條昔日的護門之犬。在大難之後,高陽公主同房遺愛慢慢地結下了一種同命相憐的友誼。那是因為高陽痛失辯機,遺愛痛失淑兒,而他們兩人又一道痛失了往日的尊嚴。於是他們在如此連坐的苦痛中空前地傾心了起來。他們時常互訴衷腸,同恨同愛,並且也時而上床。

儘管高陽公主從來就沒有看上過房遺愛,但在他們近十年的相處中,高陽公主覺出了房遺愛還算是個可以信賴的人。雖然他不可愛,但他忠實。沒有房遺愛那謙卑的傻兮兮的愚忠,高陽就無法享有長達八九年的愛情。儘管這愛情最終還是被斷送,但那不是房遺愛的錯。所以她感謝房遺愛。至少,他多少年來始終做到了守口如瓶,還總是千方百計地為她提供機會。他敬畏她熱愛她而且順從她。而且,這敬畏這熱愛這順從不論庭前花開花落,不論天上雲捲雲舒,他總是表裡如一,前後如一。

高陽甚至覺得,就順從這一點,房遺愛比辯機還要出色。辯機不聽話。他總是太有自己的理想和志願。他總是太有罪惡感懊悔心和贖救靈魂的渴望。是那思想和心靈的屏障阻隔了他們。然而那阻隔的結局又是什麼呢?他不但斷送了他們的愛情,而最終還斷送了他自己的性命。高陽公主永遠不能理解的是,辯機何以要用他們兩人的幸福去交換那所謂的宗教的虔誠。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境界?那境界就真的那麼蠱惑人心嗎?

然後是,仇恨不停地增長著。她覺得她此生真正仇恨而且是咬牙切齒仇恨的唯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親生父親,那個殺害了她親人的劊子手,那個至今仍坐在皇帝寶座上的李世民。她恨他。她日夜詛咒他,直到他死的那一天,那一天也不能停止她的恨;而她深恨著的另一個,就是至今依然住在房府中的房家大公子房遺直。竟也是一種徹骨的恨。那恨自從她走進房府就一直伴隨著她,並將綿綿無絕期。

這就是高陽最恨的兩個人。兩個男人。她只知道仇恨,卻不知道那仇恨其實是關乎愛緣於愛的,是愛得越深,恨得越切的那一種。

高陽公主對房遺直的切膚之恨,是在辯機被殺之後,才一天天清晰起來的。

自從辯機被關進弘福寺禪院內譯經,高陽公主便開始有了種無名的惱怒。但那時候,她覺得她的惱怒是對著辯機的。她怨他為了自己的志向,就絕情拋下了她和她的兒子們。所以她認為一切痛苦的根源就是辯機。而辯機背後則是那可惡的宗教可惡的梵文的經典,是玄奘,是玄奘那討厭的西域之行。辯機搬進了弘福寺,她便是無論怎樣需要,都不能再觸到他了。她不再能撫摸他的肌膚,不再能被他摟在懷中,更不能得到他一次又一次的給予。她在無望中度日。但有一天,她迎面碰到了房遺直。房遺直對視著她。房遺直看穿了她的無望。房遺直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

同情?

她要誰來同情?

從此,那惱怒開始轉移。她隱約覺得那萬惡之源那罪魁禍首不是別人而正是這個道貌岸然的房遺直。

其實高陽早就開始不管場合地任意羞辱房遺直。她總是用最苛刻的語言刺傷他。她總是隨意在一件什麼事情上就開始發難。

為了什麼?

為他看穿了她的心。

高陽恨這種太看透她的人。即是說,她的苦悶、她的失落,事實上都在房遺直的股掌中。他並且不明言他看穿的這一切。他沉默不語。他躲在暗處。高陽有時候許多天看不到他,但她無論走到哪兒,都總是覺得這男人的眼睛在窺視著她。那可惡的目光無處不在。

後來,高陽慢慢地將他忘記。自從在玉華宮聽到父親對辯機的讚揚,她又徒然地燃起了對未來生活的希望。她寄希望於梵經終有譯完的那一天。而辯機也就終有回到會昌寺的那一天。那樣,也就自然會再有那舊時的黃昏,那肌膚之親,那驚心動魄。

她熱烈地懷抱著那不滅的希望。

然而她可憐的夢想竟毀在了一個小偷的手裡。

就在高陽幾乎瘋了的時刻,就在她奔赴刑台之前,她在雨中瞥見了那個一直守候在走廊上的房遺直。

仍是同情的目光。

抑或還有心疼?

她用得著有人來同情她心疼她嗎?

雖然——

她曾迷戀過他。

她曾勾引過他。

她曾給他下跪。

她曾求他上床。

她為此曾羞愧難當。特別是當她在終南山的草庵中找到辯機之後,她更是懊悔不迭。她覺得她應當把自己的初夜交給同是初夜的辯機。她覺得她與房遺直的床笫之歡只是任性和無知的驅使,根本無法等同她與辯機那純真高潔的愛。而她竟然還曾為房遺直的出走而難過不已。

而如今辯機才是徹底地走了。

就在剛才,在弘福寺的鐘聲里,辯機已被屠夫砍作兩段。

而這個房遺直,他居然活著。

單單是房遺直依然活著,就使高陽公主無法忍受,何況這又是一個看穿了她的男人。

於是,她恨這個驟然出現的傢伙。他的可惡絲毫不亞於父皇李世民。

高陽不希望有房遺直這種曾進入過她歷史的人生活在她的身邊。

她不能容忍別人看她的笑話。

為著對兩個不共戴天的男人的詛咒儘快奏效,高陽特意招來了長安城外有名的巫師。她任憑他們在她的房子里燒香跳神,鬼哭狼嚎,雲山霧罩。

她確信這些都能夠靈驗,因為她確信老天有眼。

但也有愛。那絲絲縷縷的思念。從此這世間不再有辯機了。這思緒纏繞著,勒緊了高陽的心。那胸中是剜心地疼。物是人非。灰飛煙滅。連靈魂也不知飛向何方。這就是死亡嗎?死亡就是那形體不再有,生命不再有,索取不再有,給予不再有,留下的唯有未亡人無盡的思念。

總有這樣真實而虛無的碎片。跳來跳去地閃著。她不知道辯機還為她留下了什麼。思念。唯有思念。而思念卻又是一道永遠也翻不過去的坎。

高陽公主有時候會突然坐上馬車,到所有曾有過辯機印跡的地方。她或是將馬車停在弘福寺高高的磚牆邊,或是停在會昌寺紅色的木門前,或是停在西市場的刑台旁,或是停在死囚牢獄的鐵窗下。

然而她知道不再有辯機了。

無論她怎樣地等待。

只要一想到這些,高陽心裡的疼痛就開始擴展,擴展到她周身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肌膚都疼。不能碰。

沒過多久,高陽公主那盡心竭力的詛咒便終於有了一半的結果。竟然如此之快地靈驗,高陽公主禁不住暗自詫異。

貞觀二十三年三月,一心想再次遠征高句麗、使大唐的疆土不斷東擴的唐太宗李世民感到身體不適。隨著那不適,各種疾病便驟然如洪水猛獸般向他虛弱的身體襲來。唐太宗的病情急劇惡化,很快便輾轉病榻,不能下地走路了。

這一次病情的來勢之猛,使得只想一逞霸業、對浩瀚疆域有著一種近乎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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