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大慈恩寺的譯經伽藍院中不再有辯機的房間。

辯機就像一顆流星,在黑夜中匆匆划過。在那麼明亮地閃爍之後,迅疾地墜落,最後成為了那冰涼的隕石。

辯機轉瞬即逝。後來的僧人們不再知道他。

而一直與辯機共同苦其心志的那些譯經的綴文大德們,卻都覺得辯機的幽魂也隨他們來到了慈恩寺。因為不再有辯機的房子,那幽魂便不停地在大慈恩寺內的院子里徘徊。

徘徊著不去。

徘徊在所有的角落,徘徊在所有經文的字裡行間。

總有輕輕的腳步聲。

總有人在不停地掀動著經書。日日夜夜。

那是個多麼凄慘的無家可歸的孤魂!

後來在綴文大德們的要求下,玄奘法師在譯經的伽藍里又專門辟出了一間經房。那房是空的。沒有人住,但卻擺滿了經書。從此,那孤魂像是有了皈依。

一切平息了下來。

高陽公主只看到了那血。那親人的血。血被雨水沖刷著,順著西市場那骯髒的石板路,婉蜒地流淌著。

高陽公主的馬車飛快地賓士著,濺起了一路的血漿。那車繞著剛才行刑的高台,轉了一圈又一圈。

西市場上看熱鬧的人已散去大半。

秋天的冷雨依然細密地下著。

然後那馬車停了下來。那車輦很華麗,鑲著各種玉片和金墜的裝飾。

人們認識那馬車。幾年前,常常會在會昌寺的紅牆下見到那華麗的馬車,也常常會看到一位美麗的貴婦從馬車上下來,走進會昌寺。那時人們只以為她是個虔誠的教徒。那很多的黃昏。人們猜測著。因猜測使那個不知名姓的女人變得更加神秘。但是,終於有了謎底被揭穿的這一人。「玉枕事件」不脛而走,很快成為街頭巷尾的流言主題。而辯機的被斬殺又使種種猜測得到了證實。人們終於確知,那個總是乘坐著豪華馬車來會昌寺的神秘的女人,就是傳說中異常美麗的高陽、當朝天子的女兒。

人們在這灰濛濛的清晨,冒著雨趕往西市場,不僅僅是想親眼目睹那個與公主通姦的和尚,也想看看那公主在地的情人被她的父親殺死時,是不是也會趕來為她的情人送行。

公主沒有出現。

人們覺得辯機在被斬殺前,也一定等待過。否則他的眼睛為什麼始終在望著遠方。那一定是他在期盼著什麼。

但是公主沒有來。

辯機終於被斬殺。

會昌寺的信徒們收了辯機的屍體。

雨依舊下著。人們知道那個狠心的把她的情人送上刑台的女人是定然不會來了。

人們竊竊私語,在竊竊私語中罵著高陽。

然而在這雨和血的早晨,在弘福寺一陣一陣飄來的鐘聲里,終於還是有人等到了那輛馬車。

她來遲了。

儘管她來遲了,但她還是英勇地來了,在眾目睽睽之下。

馬車那麼急切地賓士著。

單單是那賓士的絕望的氣勢就已經使人們不敢妄加評判,更不敢譏諷嘲弄了。

沒有熱鬧。

人們呆站在那裡。

人們眼看著那輛馬車踏著血漿,繞著行刑的高台轉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是感天動地的悲哀。每一圈都是撕心裂肺的絕望。

人們等待著。

人們不知道那個國色天香的公主會不會從馬車裡走出來。

後來那馬車停了下來。停在了街角。馬在大雨中喘息著。馬的閃亮的皮毛上也濺滿了辯機的血。

人們不肯走。想看到天生麗質的公主。但那車上的門和窗都被遮蓋得嚴嚴的。人們什麼也看不到。

那輛馬車就停在那裡。守候著。直到黃昏。那寧靜的凄慘的莊嚴的姿態,就彷彿是一座碑,矗立在辯機的刑台前。

人們原本是等著看熱鬧的。

但是人們不再能笑出來。

那是種悲壯。

凄慘而執著的悲壯。

那悲壯持續著。直到黃昏。黃昏時,雨依然下著。於是,原本打算來看熱鬧的人們散了。大街上不再有人願陪著那輛雨中的馬車過夜。他們也不知道那輛馬車究竟要在刑台前守候多久。

然後是暗夜。

第二天清晨人們再來的時候,西市場已空無一物,誰也不知道那馬車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整整一個晝夜的雨,終於洗凈了辯機的血。那刑台旁的十字街口,又如往日般熱鬧。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人們很快忘了辯機。幹嗎一定要記住這個犯禁的和尚呢?人們只是把辯機和高陽公主的浪漫故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也只有一段時間。

談資總有新的話題替代。

後來這故事也慢慢銷聲匿跡。

西市場那棵古老高大的柳樹依然蒼綠。唯有它見證著永恆的悲哀。

高陽公主是在深夜回到房府她的庭院的。

她從馬車上走出來,竟沒有人來服侍她。她叫醒了房遺愛。她要他立刻給她找來幾個奴婢。她的奴婢已全軍覆沒。連淑兒也沒有了。她一想到淑兒就心裡發酸。她說,你去把房遺直那院里的三房四妾全都給我調過來,他的女人們只配來伺候我。

高陽公主已經幾天幾夜沒睡了。

她睡不著。她整夜整夜睜大著眼睛。她不知道她的腦子裡想過些什麼。她總是忘記。忘記她想過的那些東西。她的思維不能連貫。腦子裡亂極了。但總之她覺得快瘋了,快熬不住了。她已經到了極限。

她像是丟失了什麼。

一件最最重要的東西。生命里的。

她不知自己在刑台前日夜守候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哭。其實她的心裡是想哭的,只是無論如何卻哭不出。那是種欲哭無淚的悲哀。那悲哀是絕頂的。她不知此刻辯機已去了哪裡。她午夜時分依然坐在馬車裡守候,就是想要等到辯機的靈魂。她想要問問漂泊無定的辯機從此要去哪裡。她已經有整整三年沒見到他了。直到他被攔腰斬成兩段她也沒能見到他。也許她可以去見他。到牢獄中,到刑台前,只要她努力大約是能夠見到他的。但是她沒有。又為什麼直到最後的時刻她才發瘋地跑向刑台?可已經晚了。她知道已經晚了。她是在已經晚了的時候才意識到她是多麼想見到他,哪怕是最後的一面。從父皇拒絕見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意識到是出了什麼事。然而那只是種預感。從此她呆在家中。等待著。她把自己鎖起來,鎖在一個人的焦慮和恐懼中。她怎麼也想不到是因為玉枕。然而很多天來沒有人找過她,詢問過她,審問過她。他們把她晾在了一邊。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她。不讓她解釋也不聽她訴說。她就那樣躲在一旁躲在她的房子里,每天膽戰心驚地等候著最終總會到來的宣判。在那驚恐的等待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到了辯機。即或是想過辯機她也全都忘記了。他們已整整三年天各一方。他們已陌生。她覺得她已經忘記了辯機的樣子,也忘記了舊往的那些年中,他們是怎樣鍥而不捨地一次次地親吻和撞擊,忘記了那微笑那眼淚那海枯石爛的誓言。她的目光變得獃滯。唯有她自己才真正知道她日日夜夜是怎樣地驚恐和不安。然後,皇上的那一紙詔書終於下來。那是最終的審判。那個暴君!殺人的劊子手!皇上是誰?皇上是她的父親。他明明是她的父親,她的血管里電明明流淌著他的血。但是他卻將她視若路人。他竟然讓那蠻橫的太監把她拒之門外。難道她不是他的女兒嗎?難道她不是他身上的一塊肉嗎?她終於得知那玉枕所斷送的是一個她所深愛的男人的性命。她於是等候著皇帝對於她的性命的剝奪。既然是連辯機的性命都無足輕重那麼她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她終於不再恐懼不再焦慮。她坦然地等待著對她的宣判。她勇敢了起來。她想無論是生還是死,只要是能有機會讓她再靠近她的父親,她就一定會殺死他,讓他碎屍萬段。她想到了那個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她想她就是荊軻。他奪走了她的愛人奪走了兒子們的父親,那麼,他還能是她的父親嗎?然而,她等來的結局卻是那樣無情,從此她永遠不得進宮,永遠不能靠近那個真龍天子,永遠不能親手殺了他。直到此刻,高陽才真正地暴怒起來。她不再跪聽宣旨,而是跳了起來,去搶那朝官手中的詔書。她歇斯底里,把那詔書撕成碎片,踩在腳下。她大罵皇帝。她詛咒他早晚有一天會進地獄。她甚至詛咒大唐的滅亡。

她絕望至極,卻沒有眼淚。

不見她的辯機,已長達三年。她只能把每個清晨弘福寺傳來的鐘聲當作是辯機對她的問候。她實在不知道,還要她為這本來就令人腸斷的愛情再去做怎樣的犧牲。她已經放棄了那個男人。她以玉枕相送,無非是一個紀念。他們畢竟有過。她只是不想讓他忘記。還要她怎樣?她已經近乎傷殘般地抑制了她自己。而以她大唐公主的心性她怎麼能抑制自己呢?她本來就有為所欲為的特權,但是她捨棄了,還不行嗎?還得把辯機送上刑台,並居然處以腰斬的極刑。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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