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的臉色陡然蒼白,她的心像是被捏緊了。很疼。她喘不過氣來。她認得那字體。她知道那是辯機寫的,而辯機是她的親人。
高陽公主拿起了那本書。
唐太宗說,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我一直在讀。我很喜歡。
你很喜歡?
是的。這是由西域歸來的玄奘大法師口述,據說是個叫辯機的年輕僧人撰寫的。寫得很好。聽說這位辯機是一位稀世俊才。可惜我不曾與他謀面,否則我會勸他到朝廷里來做事情的。
你要他還俗?
只是說說罷了。他們佛家的人總是志向高潔,不願沾染塵世的凡俗,而且又總是很頑固。當初我也曾勸過玄奘,但被他懇辭了。對於他們這種人,只能是由他們去了。
父親,你真的喜歡這本書?
當然。
為什麼喜歡?
這本書中有很多關於西域的知識,而且文筆高雅,有獨特的韻味。怎麼,你對這書也有興趣?
不,不,我只是聽說有這本書罷了。我想,這書一定很有意思吧,既然是連父皇都喜歡……
你若喜歡,可拿去看看。
不,我不看。我對那西域沒什麼興趣,我只是……
高陽把那書放回到唐太宗的枕邊。她已經沒有什麼心思再和父親聊天兒。她推說有些頭疼,便匆匆告辭。她在明麗的月色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想,這實在是太殘酷了、她想不到父親所欣賞的那個僧人,竟然就是她那麼深愛但已棄她而去的那個男人。然而她卻什麼也不能說。
她很難過。她流淚。她以為她對他已經淡泊。但是沒有。她依然深愛著他依然朝思暮想地挂念著他。但是他們卻不能相見。水生永世地不能相見。高陽想,這個男人若是死了便也罷了。然而,他卻依然活著,依然在著書立說甚至引起了父皇的關注。但她卻不能與他相見。這是為什麼?這不公平!這生離亦是死別!是比死別還要殘酷凄慘的生離。
高陽再度悲痛欲絕。是那《唐西域記》起的。她在那悲痛欲絕中仇恨。她恨命運對她的不公,恨自貞觀十九午初玄奘返國,她便沒有過成一天好日子。整整三年,高陽再沒有見到過她的辯機。她的辯機是被玄奘掠走了。他為他賣命,為他寫,《西域記》為他譯《伽師地論》三年中,他當牛做馬地為那個玄奘做了多少事。他做的那些事情換了別人怕是畢生也做不完。然而辯機在做,他不單單是靠著聰明才智,而是靠著超凡的信仰,靠著心血甚至生命的奉獻。
三年了。
整整三年,高陽不知道她是怎樣熬過這沒有辯機的日子的。有時候她等待,有時候她乾脆把辯機當作已經死去。一開始,她只要一聽到遠遠傳來的弘福寺的鐘聲,就會傷心落淚。但是弘福寺的鐘聲天天會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而三年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當鐘聲響到一千次的時候,公主的心也麻木了。她覺得她好像已經不記得這世間還有過辯機這個人。她也再沒有上過終南山。她知道那草庵早已消失,灰飛塵滅。她認為那一切並沒有存在過,不過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唯有她朝夕相處的那兩個慢慢長大的兒子有時候會提醒她那往事。特別是他們睜大藍色的眼睛望著她時,那種她那麼熟悉的神情。但她想她的這兩個兒子不是哪個男人而是上天、是大自然恩賜給她的。他們沒有父親。他們的父親在天上。是神。那神也許存在,但卻是任何的凡夫俗子都看不見也摸不著的。
然而就在這玉華宮裡,在她父親的枕畔,她卻看到了那神的筆觸。她確確實實是觸到了它們,但她丟下了那本《大唐西域記》。她很慌亂。她不願承認那書、那筆跡同她有著切膚的聯繫。
《大唐西域記》卻像於柴一樣燃起了高陽公主的慾望。在那一刻,在玉華宮,在她父親的身邊,高陽公土的內心萌生出一個確信,那就是辯機不是神,而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他就在不遠的高牆內。他確曾與她有過肌膚之親。她的兒子們也不是天神的賜予。他們有父親。他們的父親是連皇帝也要稱讚的博學之士。
於是,在玉華宮中高陽公主轉悲為喜。她覺得她不必像現在這樣行屍走肉般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她是有希望的。她想她該等著辯機。她想終會有譯完佛經的那一天。哪怕那一天很遙遠。但是她要等著他。
高陽走進來。
她的腳步很輕。
那是午後,房間里沒有人。
高陽靜靜地走過去。她來送一些水果。她是第一次主動地、單獨地來看房玄齡。她聽到御醫說,房玄齡已不久於人世了。
所以她來。被一種其名的感情驅使著。她想是因為她很同情這位病中的老人。把她嫁給並不愛的房遺愛畢竟不足這位老人的錯。
高陽看著瘦弱蒼老的房玄齡躺在那裡。這是她第一次認真地看那老人。她覺得他雖然病著,但是他臉上的線條仍很慈愛和柔和。
他白髮蒼蒼。眼窩和臉頰深陷。他的呼吸顯得很費力。他的額頭上是滲出來的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睡著。實際上已經昏迷。
高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該走過去幫他擦掉他額頭上的那些汗水。她猶豫著。她覺得她和他很陌生。她記得她自從來到房家幾乎投同他講過多少話,更沒有這樣單獨同他呆在一起過。
她是在他的彌留之際來到他身邊的。她覺得此刻睡在邯里的房玄齡就像是她的爺爺。
他是那麼蒼老。
而他的呼吸又已是那麼微弱與艱難。
於是高陽還是走了過去。她輕輕地拿起房玄齡枕邊的汗巾去揩抹他額上的汗水。她並不是想盡什麼孝道,她只是很同情這個老人罷了。她不忍那汗水總是在那裡侵擾著他。
很炎熱的午後。
就在高陽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她身後有人在呼喚她。
孩子……
那麼微弱的嘶啞的。
高陽知道那是在叫她。她扭轉身。她看見了那老人已經睜開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很渾濁但卻充滿了期待。老人甚至伸出了一隻枯瘦的手臂,他是想讓她靠近些。
高陽站在那裡。她很遲疑她是不是該靠近那生命垂危而對她來說又十分陌生的老人。她甚至有點害怕。她站在那裡。後來她又聽到了老人充滿了期待的呼喚。
高陽走過去。
她坐在了床邊的那把椅子上。
她遲遲疑疑地把她的手遞給了老人。她讓那隻布滿了青筋和黑斑的枯瘦的手抓住了她。
然後她聽到了老人斷斷續續的微弱的聲音。她伏下身子,把耳朵湊到老人的嘴邊,她仔細諦聽著。
孩子,謝謝你來。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後來我想我這些話只能是帶到墳墓里去了。我一直很心疼你。嫁到我們房家委屈你了。我在這裡向你道歉。我知道遺愛是個沒有出息的孩子。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會看上他。當初皇上選定他,我就知道未來肯定是一場悲劇。但我不能違皇上之命,就像你也不能違父親之命一樣。我們只能接受這個現實。看著你一天天地在房家受苦,我心裡也很難受。但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現在的處境。弘福寺譯經儀式的那天,我看到了辯機。我看得出他也很痛苦,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一切都太苦了。我們誰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孩子我只能囑咐你好自為之。我沒有任何好的主意。我不能幫你。我只能是囑咐我的孩子們對你好。我要求他們能體諒你的苦衷。這也是我這個老父親所能做的了。孩子,你去吧。終於能對你說出這些,我便也死而無憾了。
高陽公主淚如雨下。
她緊緊地抓著房玄齡那隻冰涼的僵硬的手。
她難過極了。她想不到這些年來她的老公公競能如此理解她。她也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地保護著她。否則她和辯機的戀情怎麼能延續到今天。他們從沒有為難過辯機。其實他們本可以有一萬個理由置辯機於死地。
孩子,你去吧……
高陽緩緩地站起來。
她再度為房玄齡擦去額頭上那一層一層滲出來的細密的汗水。
她覺得她此刻終於找到了一位能真正寬容她並理解她的知音。她想不到這難覓的知音竟是她的老公公。她更不願想到的是,理解她的這位老人在幾天之後便撒手人寰,告別了這個無法選擇自己生存方式的塵世。
貞觀二十二年七月,在盛夏之中,一代老臣房玄齡在玉華宮的側殿里謝世。
在房玄齡的葬禮上,高陽公主哭得最為哀傷。誰也不能理解她何以會如此哀傷。
房家從玉華宮返回京城長安。
長安一片平靜。
平靜的盛夏,然後是秋季。
秋季涼爽的日子到來之後,唐太宗李世民也攜家眷回到了長安。他終於未能一抒宏願,實現他關於疆土的夢想。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他已經力不從心了。
那一年的秋季來得很早。很早長安城內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