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記》成為了不朽的傳世之作。它幾乎是辯機的絕筆。它告訴後人,在歷史中,在唐代,在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還有過辯機這個既年輕有為又風流瀟洒的僧人。
後來,唐太宗李世民病中在終南山的翠微宮裡饒有興緻地讀了《大唐西域記》。從第一卷第一行字開始,李世民就被那奇異的故事和優雅的文筆吸引了。在病榻上他愛不釋手地將這部書讀了下去。一章又一章地。他甚至不由興起了要親自如玄奘般去遊歷西域的想法。他很喜歡這部書。他對此書讚不絕口。但太宗卻不知此書的撰寫者是一個怎樣的浮屠。他只聽說這浮屠很年輕很有才華。太宗當然更不會知道這個年輕的有才華的和尚竟是他最愛的女兒的情人。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在撰寫這部《唐西域記》時候,所經歷的那近乎於死亡的苦刑和磨難。
貞觀二十二年六月,老臣房玄齡病情轉危。這一年自春天起,唐太宗李世民就已移居長安城外新建的玉華宮休養,將房玄齡留在長安主持朝政。
漫長的春季與夏季。
長安慢慢變得炎熱。
房玄齡一直支撐著他年老體弱的身體,堅守在長安城內,勉為其難地處理著各種朝廷政務。儘管房玄齡懷抱著一顆對皇上的忠心,日日勤政,但終因七十一歲的高齡而感到體力不支。到了夏季,酷暑難耐,他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日漸衰弱。後來,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甚至要每天被人用轎子抬到太極宮的政務殿去處理朝政。
家人每每勸他,不要再去政務殿了。房玄齡卻不肯。他是寧肯死在朝廷上的那種人。他不敢對皇上的託付有一絲的懈怠。
後來,終於有人將房玄齡病危的情況稟告給玉華宮內的唐太宗。病中的唐太宗得知後潸然淚下。他很惦念房玄齡。他體念房玄齡在長安太熱,便即刻派人到長安,把房玄齡接到清涼的玉華宮來養病。
房玄齡早巳不能下地。在酷熱中時常覺得喘息艱難。他乘坐皇上特意派遣的那皇家的車輦來到了玉華宮。他想進宮以後,便步行進去拜見皇上。但他臉色灰白,周身虛汗,他顫抖著根本就無法站立。
他派人祟報皇上,他說他不見皇上了。他力不從心,不能走到皇上的面前了。
唐太宗想不到幾個月不見,他最最信賴的老朋友竟然病成了這樣。他很難過。他說,我要見他,你們快把他抬來見我。
於是,房玄齡被抬著進宮。直到皇上的龍床邊才費力地走出轎子。他被人攙扶著跪在了李世民的面前。他臉色鐵青,頭髮蒼白。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的朝服被汗水濕透。
李世民立即叫他平身。
李世民的眼圈泛紅。
他們彼此對望著。
他們執手相看淚眼。
彼此心中的萬般感慨無以言說。
唐太宗把房玄齡留在了玉華宮,並讓皇室的御醫日夜守護著他。他要求他們盡全力挽救房玄齡已垂危的生命。
唐太宗把房玄齡看作了朋友看作了兄長。
房玄齡同唐太宗李世民一樣,都曾是隋朝的遺臣。隋王朝滅亡之後,群雄割據。那時年富力強、有勇有謀的房玄齡就慧眼識珠,毅然投奔了秦王李世民。他雖年長李世民二十歲,卻盡心儘力、心甘情願地輔佐秦王。房玄齡獻一腔熱血,與秦王肝膽相照,自然是很快便得到了秦乏的重用。在房玄齡等心智極高的謀臣的輔佐下,秦王李世民得以很快平定天下,於「玄武門兵變」之後,登上皇帝寶座。在「貞觀之治」的天下,唐太宗任用他最為信賴和依靠的重臣房玄齡為宰相,後又封他為梁國公、司空等等。總之房玄齡的權勢極大,並深得皇上的重視。而享有如此權力和榮譽的房玄齡卻並沒有因此而飛揚跋扈。他一向品性正直、忠誠無私,且謙和寬厚,這在朝野上下有口皆砷。
此次生命垂危之際,他對皇帝對他的體恤厚愛感謝激涕零。而他在彌留之際念念不忘的,也還是力諫皇上不要再東征高句麗,不要再擴張領土。他說這是他的瀕死之言,他希望皇上能認真對待。他說,倘皇上能聽從他這老朽的勸告,不再迷戀於東擴戰事,不再使百姓受戰爭塗炭,大唐江山方能長治久安。
面對房玄齡臨終前的勸諫,唐太宗感慨萬端。儘管他並沒有打消東征的念頭,但房玄齡對李家、對大唐基業的忠心卻使他十分感動。他想再不會有如房玄齡般的忠臣了。他為此而萬分悲哀。
唐太宗最後未能再次東征高句麗,一逞霸業,顯示出大唐的國威,並不是因為聽了房玄齡的臨終勸告。他天生是英雄。英雄便要馳騁疆場。而最終英雄的夢想變成了碎片,是因為唐太宗自己的身體也是時好時壞,每況愈下,最終心有征戰之望而無出征之力了。
房玄齡留在了玉華宮治病,房家的親屬們自然也就留在了玉華宮照料老人。
此時已無依無靠心如死灰的高陽公主,這一次也隨房玄齡一道來到了玉華宮。她反覆在心裡說,她並不是為了見父親。她倒是很可憐那個已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公公。她想公公畢竟是個好人。很多年來,他並沒有妨礙過她。她想她即或是不願伺候他,也該憑著良心為他送終。
走進玉華宮的時候,高陽的心情很複雜。她知道此時父親就住在這裡養病,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他了。
自從高陽公主向父皇索要房遺直的銀青光祿大夫遭到拒絕後,她便對唐太宗產生了很深的芥蒂。她不管父親是否公正,只是覺得她已不再被父親寵愛了。那以後她很失落,也很少進宮。偶爾遇到皇室的要事,必得進宮,見到唐太宗時的態度也很冷漠。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依戀父親。她不是父親嫡生的女兒。她是皇室中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父親再也不會關心她了。她不再期望什麼。她覺得與父親的所有的聯繫不過是她還空有一個公主的頭銜罷了。也是虛有其名,她已不會再得到父親的一絲感情。
而後過了很多年。
很多年高陽的生活里有辯機。
她偶爾會想到父親。不過是想到而已。她想到父親的時候心很麻木,說不上恨,也說不上愛。
此次高陽陪房玄齡來到玉華宮,應當說是她一生中情緒最低落、也是心靈最痛苦的時候。她很壓抑。情感漂泊,不知道哪裡才是家園。她總是覺得委屈。總是想哭想流淚。而她這種內心的苦痛,卻又沒有訴說的對象。
高陽最初見到父親,是在房玄齡被抬到父親病床前的那一刻。當她看見兩個老人兩個朋友一君一臣相見時那凄凄涼涼的場面時,心裡也止不住顫抖起來。
那時候她認真看了父親。
父親儘管比房玄齡顯得年輕,但他的臉上也滿是倦怠,滿是病容,一副勉為支撐的樣子。高陽很久沒見到父親了,她根本就想不到一向氣宇軒:昂、驍勇善戰的父親會成為現在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父親也顯出老態的樣子竟使高陽心中的苦痛減輕了很多。
在玉華宮,高陽公主與父親單獨會見是在幾天後的一個晚上。
晚上的玉華宮很涼爽。唐太宗的心情似乎好一些。
他們會面依然是在唐太宗的寢殿里。
很涼爽的夜晚的風吹著,高陽緩緩地走了進來。她的臉上沒有微笑。她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叫她來。她想她這次到玉華宮並不是來見父親的。
一開始彼此都覺得很尷尬。高陽拜見過父親便沉默。唐太宗也沉默。一時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後來,還是唐太宗先開口。他緩緩地走到高陽身邊。他說,近來我身體很不好,也很想你,惦念你。我是一直很疼愛你的,你能來這裡,我很高興。你好嗎?
高陽依然沉默著,但是她的眼淚卻拚命地在她的眼圈裡泛濫出來。有什麼在驟然之間被融化了。那冰築的芥蒂的牆無形地坍塌著。頃刻之間。
頃刻之間,唐太宗李世民在多年之後再度向他最最寵愛的女兒伸出了他溫暖的臂膀。頃刻之間,那積怨不翼而飛,高陽公主也像她小時候那樣,投進了父親的那寬厚的懷抱。
高陽被父親摟著,一切消解著。
很多的眼淚。很多的委屈。高陽趴在李世民的懷中哭著。地哭了很久。她抽抽噎噎地說我也很想你,父親。這麼多年你早把我忘了吧。高陽這樣哭著。她想畢竟是父親。不管他們之間相隔了多少年多少事,但只要父親向她伸出臂膀,她就只能像小鳥歸林一般,立刻回到父親那博大的情感庇護中。
在父親的懷中哭著,高陽想到了很多。她想到了辯機,想到了她現在的生活。她產生出一種傾訴的慾望,她差點就把所有的一切全都說了。但是她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她想儘管是父親。她想儘管父親是她最親的人。但誰也不會真正理解她的痛苦的。她覺得能在父親的懷裡這樣哭著就很幸運了。哭過之後她覺得她已經得到了排遣。
終於,他們父女結束了多年的冷戰。
房玄齡在玉華宮治病期間,公主便常常來父親的寢殿和父親聊天兒。
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