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朝廷和大名鼎鼎的法師招募譯經,應當說對於任何一個有抱負的和尚來說都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對於沙門辯機應當也是如此。這是千載難逢的,也是他夢寐以求的。他多少年來潛心佛學,其實所求的就是能有同真傳經典親近的這一天。然而當這一天終於來了,當他就要皈依玄奘大師的門下,就要搬進弘福寺的撣院去從事一項全新工作的時候……
他怎麼了?
就在這夢想成真的時刻,他怎麼了?
辯機他突然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離得開這清幽而又溫馨的會昌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割捨得掉這從黃昏到夜晚的繾綣之情。他更不知道與他心心相印、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的那個女人是不是也能接受他這事業的美夢。他唯有知道,倘他有一天真的離開了會昌寺,也就等於是真正割斷了他塵世的念想;倘他有一天真的跨人了弘福寺的伽藍,也就意味著他已經捨棄了他深深愛著的他離不開的那個女人。
他能再也不見到她嗎?
再也見不到高陽公主的那思緒使他痛苦萬分。
那是一種很深很深的痛苦,是失去了親人失去了生命的痛苦,那痛苦是別人無法體驗也是別人所無法慰藉的。
令人恐懼的痛苦。
竟是這樣的一種被撕扯著的感覺,很疼痛的,滴著血的。
所以辯機不能夠裁決他是不是要去弘福寺。
那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
他想,他把這決定的權力交給高陽。他要讓高陽來決定他的未來,他的命運。
然後他等待。等待著那個遲遲到來的黃昏。
黃昏終於抵達。
當黃昏終於抵達的時候,天突然陰暗了下來,並開始飄起蒙蒙的霧靄一般的小雨。會昌寺的晚鐘響起。因為天下起小雨,寧靜的寺院里人很稀少。
細雨沖刷著寺院內石板鋪成的小路。沖刷著發出凄凄迷迷的聲響。
辯機在殿堂前的迴廊上徘徊著。寬大的房檐伸展,遮蓋著細雨的凄切和寒冷。辯機很焦灼。他儘管踱來踱去的腳步很緩慢,但是他確實很焦灼。是空的。沒有底。他等待著。他想他的命運從來就不在自己的手上。在菩薩那兒。後來又在高陽那兒。連寺院的晚鐘都撞響了,但公主卻沒有來。辯機想高陽也許不會來了。他為公主在這個細雨的黃昏不來而感到有點失望。然而他內心深處充滿了絕望。
他譯經的偉業和他的高陽及孩子,這所有的,無論什麼他都不願失去。他失去其中的任何一樣都會悲痛欲絕。但是,命運能使他好事成雙嗎?
雨被黃昏漸起的晚風吹著。
雨絲很輕,被風吹著向四處飄散。
辯機只好讓小和尚去關閉那會昌寺的大門,他想今晚公主肯定是不會再來了。
然而就在那兩扇朱紅大門就要閉合的時刻,那個穿著深色長裙的貴婦人便在細雨中翩然而至。
她的那輛馬車就停在門外。
透過蒙蒙的雨絲。她在那蒙蒙之中顯得更加美麗和動人。
辯機披著黃色的袈裟站在迴廊上。他透過濃密的雨絲看著正緩緩向他走來的公主。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辯機無法解釋他心中的這個永遠的疑惑。
會昌寺硃紅色的大門在高陽公主的身後關閉了。關住了會昌寺夜晚的那萬種風情。
公主遠遠地看見了正等在雨那邊的辯機。辯機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巨大的大雄寶殿前,竟顯得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高陽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像受了什麼重物的擠壓。眼前的這一幅圖景使她第一次感覺到了那「法力無邊」的莊嚴、冷酷,和慘無人道。
高陽並沒有急匆匆地奔向辯機。
她依然照每次進香的先例,先是燃上一炷香,然後跪拜,然後磕頭,祈求佛祖的保佑。她與迴廊中的辯機擦肩而過。但是她沒有理他。她穿過他去敬奉他的佛。她很平靜很嫻熟地做著那些佛事。她心中安寧毫無怨恨,她認為她得到的已經夠多了,她為此已經很感謝佛了。她是那麼虔誠。
辯機甚至不懂她何以會那麼虔誠。
然後她從那巨大的佛像前緩緩地站起來。高陽想,在佛像前她此刻也一定如辯機般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
然後她穿過那渺小穿過那微不足道緩緩地走向辯機。她抬起頭。她看見了辯機那雙已經變得有些黯淡的藍色的眼睛。她想那是因為歲月的磨蝕。他們四日相視,卻默默無語。但高陽心中卻有電流穿過。她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預感。有時候,在美麗的黃昏里,他們會在會昌寺寧靜的院落里散步。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們似乎已並不急於跨進辯機的寢室。今天也是如此。今天他們也很想在這蒙蒙的雨中在會昌寺的威嚴與凄冷中散散步。他們不謀而合。辯機剛剛一轉身,高陽公主便跟了上去。
這是他們多年相濡以沫的默契。
他們緩緩地走著。
在雨中。
他們不講話。
他們這樣走著。看盡了黃昏,直到沉沉的黑夜降臨。
有時候,辯機會偶爾問起他們的孩子。他只是從佛心出發,所以他問起他的孩子就像是問起這人世間所有的孩子。辯機從未見過他的兩個兒子。他也許心裡也很想見到他們,但是他卻從來不許高陽把他們帶到寺院中來。罪孽深重,讓佛懲罰我一個人就足夠了。辯機在這個沉重的話題上總是這麼說。
而今天辯機卻突然說,他是多想見見兒子們。他還說,他會在心裡永遠愛著他們。
他們緩緩地走。
雨依然凄迷。凄迷著傷感。
辯機又說,我們在一起也有八九年了吧。有了這八九年,有了你,我便是死,也死而無憾了。
高陽公主停了下來。她驚異地看著辯機。你怎麼啦?怎麼凈說些這樣的話?
不,沒怎麼。辯機解釋說,他只是隨便說說。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的確在這樣想。他想讓高陽知道他的心。
你的心?高陽走過去攔住了辯機。她說,說吧,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我知道就要發生什麼了。別瞞著我。我害怕。
高陽攔住辯機,她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辯機無法躲避那凄婉的審視。他遲疑著。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他還沒有勇氣。沒有勇氣逃離這個女人,也沒有勇氣接受這個女人的絕望與悲哀。
他們繼續緩緩地走。
雨不停。
然後高陽公主說,她覺得有些冷了。
最後他們終於回到辯機的那個簡陋的小屋。屋內只有一張木桌,一張窄窄的木床。
油燈亮著。幽暗的火光跳躍著。小小的房間里因高陽的到來而頓時變得溫暖。高陽公主身上散發著的那馨香飄溢在辯機簡陋的房間里,那是種高陽和辯機都十分熟悉的氛圍。
八九年過去,高陽公主已經出落成一個真正的美婦人。在辯機的眼中,她甚至比他當年在草庵中與她初見時還要動人。她的身體更加豐滿,她的性格也變得平和。而最美的是她在渴盼肘所呈現出的那完美而優雅的姿態。那麼輕柔的,那麼令人心醉神迷。
辯機怎麼能夠抗拒?怎麼願意抗拒?
這一次,等到他們終於完成了喘息和呻吟,完成了撞擊和接納,辯機說,你決定吧。辯機鼓足了勇氣,對那女人說,你決定吧,我的所有的一切我的生與死都握在你的手中。我愛你,聽你的……
辯機永遠不敢在乎靜地面對高陽的時候,說出定然會使她傷心絕望的那關於未來的選擇。他知道那未來的生活對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將是致命的。
當他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了「開場白」時,他的周身都在顫抖。
起伏不定的喘息終於平靜下來,高陽流出了眼淚。
那是預感。
黃昏時高陽走進會昌寺當她在大雄寶殿前看見了那個渺小的孤零零的辯機時,那預感就存在了。
一切被證實著。
高陽坐了起來。那麼窄小的一張床。那平滑細膩而又美麗動人的身體就那樣驟然之間照亮了暗夜。
高陽說,你說吧,我知道會有事情就要發生了。你說吧,是不是你要離開我?那麼你要去哪兒?是不是因為那個玄奘回來了?是不是你的才華學識太超凡了?是不是你太獻身於你的宗教了?是不是你討厭我了嫌棄我了?你說呀,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
高陽公主哭著。她就那樣赤身裸體地,不準辯機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