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他們透過香煙四目相視。辯機的身邊是眾多寺院的和尚,而高陽的身邊是各種虔誠的信徒。

唯有他們。他們相視是因為他們曾有過相連。還不僅僅是肉體的。

佛事不曾開始,辯機便託故匆匆逃離了大殿,逃離了那女人殷切而又滿懷悲戚的目光。

辯機在怦怦的心跳之中回到了後院他自己的房間。

他面壁。他求佛保佑他能斷了這塵世的念想。他不要見高陽。他躲進這會昌寺就是為了不再見高陽。他本來以為他們是不會相見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高陽依然會來並且如此執著。

辯機為他的正在開始的潔凈祈禱著。

他對又前來通報的小和尚說,不見,我誰也不見。

他面壁。他拚命地讀經。

他怎麼能不見我?兩天兩夜。我一直沒合眼。我上山去找他。又在寺外等待。他怎麼能不見我?

高陽推開小和尚闖了進來。

她是誰?她是高陽公主是當朝皇帝的女兒,她還是歷盡了磨難的女人,她有進來的權利。

高陽闖了進來。

她進來後就閂上了房門。

她走過去站在面壁的辯機身後。她把她的兩隻冰涼的手放在辯機的肩膀上。然後,她哭了。她說,你怎麼能說出不見我呢?你的心怎麼會那麼狠?我在大門外整整等了你一夜。而這之前我上了山。你能知道我在山上見不到你時那絕望的心情嗎?你以為你搬到這會昌寺我就找不到你了嗎?你知道我是怎樣滿懷著欣喜上山的嗎?我想見到你。我一天也等不及了。我想告訴你我們的兒子是怎樣地像你,想告訴你他也有一雙和你一樣的藍色的眼睛。可是你在哪兒?你讓我滿懷的希望落空。山上山下,馬不停蹄。來到這會昌寺,聽著寺院的晚鐘我苦苦等待,而饞又把我關在了門外。你就真的忍心永遠不要我,永遠不要你的兒子嗎?你就真的要斷了這份情緣嗎?你為什麼避開我?為什麼逃走?你怕我什麼?怕我辱沒了你的名聲?怕我耽誤了你的飛黃騰達?還怕我什麼?怕我是當朝皇帝的女兒,是堂堂宰相的兒媳,又是別人的妻子?辯機,別離開我。我自從嫁給房遺愛,便已心如死灰。但卻沒想到在我絕望的那些日子裡我竟在山林中遇到了你。我想我從皇室下嫁到房家,其實就是為了能遇到你。然後我愛你。那麼深愛。我們在一起是多麼美好。緊接著便是懷了你的兒子的那種種痛苦。那兒子是你的,而我卻是房家二公子的女人。這是怎樣地大逆不道。可是我不怕。我寧可大逆不道,因為我愛你。為了這愛我寧可去死。我冒著生命的危險到山中去向你告別,那是怎樣的苦痛你知道嗎?但是我快樂我幸福。為此我甘願承受這一切。我是死過的人了。但上天賜給我和我們的兒子平安。然而你卻逃走了。躲著。不見我們。把我們丟在那沒有親人也沒有溫暖的房家……不,別這樣,辯機你轉過頭來……

公主跪了下來。

她從身後抱住了辯機。

她輕輕地解開辯機身上的袈裟。她說,脫下來,這袈裟看上去太可怕了。它蓋住了你的血肉之軀。那軀體原本是屬於我的。來吧,讓我們脫下它。讓它離我們遠遠的。辯機你聽我說,我並不想剝奪你的信仰和追求,我知道那是你生命中的幾乎全部。我只要我的愛,那麼微薄的一點點愛,心靈中那麼小的一點空間。把它給我吧,讓我們……

不!辯機扭轉身。他緊緊地抓著高陽的肩膀。他搖晃著她。他低聲吼著,不,你聽到嗎,我說不!懂我的意思嗎?這裡已不是終南山。你聽得到門外的那些祈禱聲嗎?這裡……

這裡怎麼啦?難道你來到這裡就能割斷對我的想念嗎?難道這寺院高高的圍牆就能阻擋你對我身體的渴望嗎?想一想咱們山上的小屋吧。想一想那鋪滿了枯草的木床吧。想想那些個夜晚吧。來吧,好嗎?我就在這裡,就在你的眼前。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就在這裡,這麼貼近你。別去管門外那些誦經的人們。我已經把你的木門閂住了。誰也進不來,自然誰也看不到我們……

但佛是看得到的。他此刻就在我的心中。辯機掙扎著。

不,他什麼也看不到。他是虛幻的,而我們才是真實的。來,抬起你的手臂放到我這兒來。別去管佛。他在天上。而我們是人,我們在地上。這時候,在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兩個彼此相愛的人。我們單獨在一起。我已經沒有人疼了。父皇也不再疼愛我。唯有你,唯有你是我的親人。別再拒絕我了。你看,我已經摸到了,你的強烈的慾望。來吧,讓我們來。我度日如年。每分每秒都渴望著你。我愛你,我愛你……

高陽公主昏了過去。她倒在了面壁的辯機懷中。

從此,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位美麗的貴婦人坐著馬車來到會昌寺燒香磕頭。她很神秘。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她總是在黃昏的時候來。然後虔誠地跪在大殿里。她會閉著眼睛在那裡長跪不起。直到信徒們紛紛離去。然後,會昌寺硃紅色的大門關閉。晚鐘響起。如歌般迴環。那婦人被暗夜吞噬。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許是深夜。也許是黎明。

辯機最終無力抵抗。

當那硃紅色的大門關閉的時候,也就將一切道德與崇高關在了門外。而留在會昌寺裡面的,是無盡的慾望,是難以抵擋的身體的纏繞。那是種純粹的潔凈。唯有慾望和纏繞。那也是一種信仰。

只有當每天清晨,當鐘聲響起,當那硃紅色的大門開啟的時候,會昌寺才又恢複出它宗教的本真。而只有當虔誠的信徒們跪拜在大殿的佛像前,辯機也才又披上那一襲虛偽的袈裟,恢複他佛門僧人的道貌岸然。

這現狀誰也不能改變。當事人已完全身不由己。

這樣五六年過去。

五六年的歲月中,他們始終堅持著這無奈的纏繞。

高陽公主又生下了一個男孩。仍是辯機功德圓滿的成果。

到了貞觀十九年初,長安城裡出現了一件轟動整個京都的新聞。十七年前為探求佛教真諦離開長安前往西域的唐三藏玄奘,在這一年的正月里,歷盡艱辛返回了長安。唐僧玄奘不遠萬里,跨越千山萬水,沿途走訪了一百多個國家,最後終於到達了佛教的發源地天竺國,並在天竺國的那蘭陀大學之內,討得了佛教的真傳。悠悠十幾年過去,滿懷著普救眾生信念的玄奘,不想再雲遊四方了。他要把那些佛教的經典帶回大唐王朝,以供祖國更多的民眾信奉。

當時的長安,佛教已開始深入民心,因此唐玄奘的歸來,便立刻成為轟動全城的新聞。唐僧返回的那天,長安的市民冒著嚴寒,紛紛走上街頭,爭先恐後地一睹高僧的風采。

其時唐太宗李世民正在籌集兵馬,準備親征高句麗,以完成他一代君王的英雄夢想。得知玄奘返唐,他竟也極想會見玄奘,以圖了解西域諸國的情形,甚至構想西征擴大唐帝國的疆域。

貞觀十九年正月八日,唐玄奘獲准在長安城的朱雀門南,向大眾展示他從西域諸國帶回的各種物品,並宣示佛家法義。

正月二十三日,唐太宗李世民召見唐玄奘,對他的西域之行欽佩不已。唐太宗面對如此堅韌執著、才學出眾的高僧,感慨萬千。他對玄奘婉言相勸,希望他能斷然還俗,在朝廷之中做一名高官,幫助太宗處理西域方面的諸多政務,為日後征戰西域打下基礎。而自幼遁人空門,歷盡艱辛,且已被佛家法義千錘百鍊的唐僧,怎麼可能離棄他早已深入骨髓的信仰呢?於是唐僧謝絕了唐太宗,並懇求皇上能允許他盡餘生之力來翻譯他從天竺國帶回的那些佛學經典。

其實,一向以道家李耳為祖先的唐太宗李世民一直對佛教不感興趣。而唐皇室信奉的,也一直是道教的哲學。唐太宗之所以召見玄奘法師,是因為他對西域的疆土感興趣,對玄奘西域的經歷和見聞感興趣。他不能理解唐玄奘何以要為佛教獻出畢生。但玄奘的執著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感動了他。他進而認定,一種宗教之所以引得這麼多精英不惜生命地去追尋,這宗教必是有它的力量和魅力。於是,唐太宗在被感動和感悟之中,欣然敕許玄奘組織班子譯經。並將太宗為紀念亡母太穆皇后竇氏在長安建立的弘福寺,批准為譯經的場所。

唐太宗的這一敕許,無疑給了唐玄奘極大的支持,同時也是朝廷對佛教的某種首肯和弘揚。有了皇上的許諾,這譯經就不再單單是玄奘個人的行為,而是成為了朝廷的事情、國家的事情。不僅所需費用一律由朝廷籌措,就是那些德高望重、才學兼優的譯經高僧,也將由朝廷統一徵召。然而唐太宗作出這一敕許的決定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他要求玄奘首先為他撰寫一部關於西域見聞的著作。唐太宗並不是真的想讀那種種新奇的域外故事,而是希望在向四擴充大唐的版圖之前,能對西域那片陌生的土地和人情有一個大致的了解。

這就是後來由唐玄奘講述、由辯機代筆撰寫的那部被載入了史冊的《大唐西域》。

世事往往就是這樣陰差陽錯,原本是玄奘的事情,或僅只是佛教的事情,後來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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