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山路上行駛得很快,像是在追趕著什麼。
山上的夜黑壓壓一片。一片一片的黑色的森林向後飛快地掠過。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星月。靜寂。馬蹄聲急迫地交替地響著。還有山石間那看不見的淙淙的流水。高陽躺在她的馬車裡無法入睡。顛簸著搖晃看。高陽想,在她的和辯機的身體之間,再沒有那溫馨的阻隔了。他們的兒子終於已離她的身體而去,成為了一個獨立的生命。而她便也回到了她的自己回到了她的單純。她又可以毫無顧忌地同辯機在一起了。在那乾草的清新的氣味中。一切都恢複到那個攝人心魄的美妙的當初。高陽想,多麼好。這一切多麼好。這山中多麼好。這夜晚多麼好。
遠遠近近的野狼的嚎叫。山路那麼長。
高陽渴盼著能見到辯機的那一刻。那唯一的時辰。她想她應當知道那是個怎樣的時辰。她恨山路太長夜晚太長。然後,當那個清晨,當太陽終於升起。那輛皇家的馬車終於又來到了山中的那圓形的草屋前。
一切那麼熟悉那麼親切那麼令高陽心潮起伏。那圓形的房子對高陽來說簡直就是一座神聖的殿堂。
高陽迫不及待。她急切地跳下馬車。她跳下來的時候那馬車甚至還沒有停穩。她跑著。向著她的聖殿。那是她的一切。她的深棕色的斗篷被丟在了山中早晨的陽光下。她的裙裾上沽滿了山中清晨的露水。
那青翠的沾滿了山中晨露的草地。
她在那草地上跑著。她恢複了青春,她依然是那個內心充滿了青春生機和愛意的女孩。
那是種神聖的心境。高陽內心的光澤向她身體的外部浸潤著。她因為奔跑蒼白的臉變得紅潤。在這個早晨,高陽奔向那投進辯機懷抱的唯一神聖的瞬間。
她提著裙子。
她跑上那木的台階。
她想停下來,想讓她的心別跳得那麼快,想整理一下她散亂的頭髮,想使自己平靜,想……但是她停不下來。
她停不下來。
她衝進了房間。
她急切地呼喚著,辯機,辯機,我來了,你想到我會來嗎?想你,太想了……
高陽獃獃地站在那裡。站在空空的房子中央。
房子里空無一人。
高陽不知道該把她那滿心的期待投向哪兒。
辯機,你在哪兒?
所有的桌椅上都落滿了灰塵。
那鋪著乾草的木床上空空如也。那個男人呢?那個她晝思夜想終日渴盼的男人呢?
像丟失了萬貫家財。
像破碎一場空空的夢。
辯機呢?辯機呢?高陽自言自語。她絕望地在那個落滿了塵埃的木房子中轉來轉去。每一個角落。屋前房後。她只願重新沉人那美妙的夢中。
那個夢。那個念想。
人去屋空。陷入一片絕望的高陽,坐在那木樓梯上高聲地哭了起來。
她的周身是汗水,滿心是悲飭。林間是歌一般的清晨的鳥鳴。
高陽突然站了起來。她睜大眼睛,屏住呼吸。在那一聲一聲的鳥鳴中她彷彿聽到了一種聲音。那麼遙遠的。隱隱約約的。飄散在山中的晨霧中。
那是鐘聲。是會昌寺的鐘聲。
她怎麼會就忘了呢?她依稀記起辯機曾對她說起過那會昌寺。他要去那會昌寺做沙門。她怎麼會就忘了呢?
高陽跑回她的馬車。
馬車又重新賓士起來。依然是以最快的速度。下山。高陽沒有回家。在第二個星夜到來之前,她終於趕到了長安郊外的那佛家的寺院。
會昌寺。她的辯機的所在。
那時已是黃昏。黃昏將盡的時刻。
會昌寺的紅色的院牆內傳來了晚禱的鐘聲。那是高陽的緣分。
在看著高陽公主那撕心裂肺的慘痛之後,辯機斷然決心要離開這終南山了。他看清了他的迷亂,也看清了這迷亂給誰都不能帶來好處。沒有前途。無非是越來越多的塵世的慘痛。
為了解脫。解脫高陽公主也解脫他自己,還有,為了拯救那顆有悖矢志佛學初衷的迷亂的心。
幾天後,辯機便打點行裝,離開了他終日修身養性、苦研佛經的草庵。他離開時對這裡的一切懷著無限的依戀。除了同高陽公主的一段插曲,辯機知道他在這山中的修鍊已帶給他多大的財富。隱居的幾年中,辯機以他天生的悟性,對諸多佛門學識有了深厚的修養,已成為學識淵博、才華橫溢的碩學之土,頗受長安佛教界的重視。就連已年過半百的南山律宗開山鼻祖的道宜和尚這位佛界公認的大學者,也對辯機的才學異常欽佩。每每讚嘆不已,深覺後生可畏,認為年輕的辯機是佛界的一位稀世俊才,其輝煌未來不可估量。
佛界的認可使辯機終是不能夠斷絕他要在佛界有所建樹的夢想。他也雄心勃勃,終日期待著能在佛門之內一步一步地升遷,成為真正的高僧,成為一代宗師。他所要攀登的是他的宗教他的信仰,那是他畢生所要追尋的生命的本質和境界。
然而他唯一不能掙脫的,是高陽公主那個塵世的女人為他編織的那張愛的情網。多麼可怕。就連此刻告別這山中的草庵,他最最留戀的竟還是鋪滿了清香乾草的那張床。那是塵緣。是他唯一的不凈。辯機為此而苦惱不堪。其實他已經有一千次一萬次的決心。他已無數次決意與公主斷絕。但是,只要那美麗的女人一來到這山中,那所有的用血肉之軀築起的心靈的長城便會頃刻瓦解。那麼不堪一擊。那所有的決心和誓言就會像殘垣斷壁那樣嘩啦嘩啦地倒塌。他無法抵禦。於是,他本來清凈的心一下子污雜了起來。他恨自己。何況,後來高陽公主又懷了他的孩子。那孩子如紐帶般將他同高陽更緊地糾纏在一起。他更是無法掙脫。他想他即或是最終能夠做到拒絕了公主,他也永遠無法在心理上拒絕他的兒子,那是他的骨肉。何況,他又是斷然拒絕不了公主的。單單是公主帶著她即將分娩的身孕,不顧一切地一次又一次跑到山中來看他的那不惜生命的摯愛,便足以使辯機終生感動。那是超越了一切的。那是以生命為代價的。那是那麼有力量那麼有穿透力那麼震撼人心那麼足以動搖一切宗教信仰的一種生命的情感。對此辯機的一切拒絕都只能是變成一種徒勞。
然而這愛又能帶來什麼呢?
正因為不能帶來什麼,所以辯機才毅然不辭而別,在得知了公主母子平安的消息後毅然離開終南山。
他走進了會昌寺。
他想這裡多麼清靜。
他想早晚的鐘聲會提示他警醒他。
他想他來到這裡便一定能斷了那塵世的念想了。這裡有佛法高築的圍牆。這裡不能同高陽會面。這裡沒有那張鋪著乾草的木床。這裡終日的香火會使他時時面對眾多佛教徒虞誠的眼睛。
他想他會痛改前非。
他想他會變得潔凈。
然而,就在他日異變得潔凈的時刻,在那個傍晚,有小和尚說,門外有一位婦人求見沙門辯機。
辯機快要瘋了。
他說他不見。
會昌寺的大門關得緊緊的,在那個星夜。而關在門外的是一個同樣快要瘋了的女人。
他怎麼可以不見我?
又是整整的一夜。那輛馬車始終停在會昌寺的門外。
高陽等待著。
徹夜。
直到會昌寺的晨鐘響起。伴隨著鐘聲,會昌寺緊閉的大門打開……
馬車中的那位年輕美貌的女人走進來。她臉色蒼白,不施粉黛,眼神中透露著絕望和悲哀。她緩緩地走進來。她想遲早這大門會打開的。她等。她哪怕等上一輩子。她就是要見到那個她想見到的人。
她像信徒一般燒香拜佛。她做著那一切的時候覺得很親切,因為那是辯機的信仰。
她燒了一炷又一炷香。
她在燒香的時候繼續等待著。
慢慢地,來此求菩薩保佑的信男善女們越來越多。
高陽被淹沒在信徒中。她在被淹沒時依然等著。
終於在香煙繚繞之中高陽看見了那個已被剃度的辯機披著黃色的袈裟朝大殿走來。高陽見到如此形象的辯機不寒而慄。她很害怕。她覺得那袈裟使她心冷齒寒。那袈裟正在拒她於千里之外。
高陽並沒有被淹沒。辯機在走進大殿的時候突然覺出有如刺的目光在扎他。
他抬起頭,立刻在眾多的信徒中看到了高陽。他是透過那裊裊的香煙看到那美艷而又蒼白的女人的。那女人立刻使他怦然心動。
是她嗎?他們分開才僅僅十天。那慘烈的疼痛那絕望的喊叫至今依然存留在辯機的心中。僅僅十天。她剛剛生過孩子的身體還那麼虛弱。她怎麼能?她簡直是瘋了。